夜色,在东宫凝固成了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苏瑾,或者说朱雄英,端着一个黑漆木盒,再一次推开了父亲的寝宫大门。
寝宫内的药味,比前几日更重了,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浸透。
朱标依旧躺着,双眼望着帐顶,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这几日,他己经彻底成了一具会呼吸的活尸。
朱雄英将木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打开。
里面没有汤药,也没有补品。
只有一叠叠码放整齐的卷宗。
“殿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波澜。
“吕氏一族,在京内外的所有罪证,都在这里。”
“这是锦衣卫的密档,记录了他们侵占的田产,逼死的百姓。”
“这是刑部的供状,是吕安亲口承认,他如何买通官员,草菅人命。”
“还有这个。”
朱雄英从最底下,抽出了一份泛黄的纸。
那上面,是一个枯槁老人的血手印。
“这是陈芜的证词。”
“他亲眼看到,乾清宫的朴总管,是如何在你母亲薨逝当夜,焚毁了所有的药渣和药方。”
床上的朱标,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但他依旧没有转过头,只是将眼睛闭上了。
他在逃避。
他在用最后的力气,维护着心中那座早己崩塌的神像。
朱雄英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父亲的软弱,比他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他拿起了那份证词,凑到朱标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将那足以颠覆人伦的真相,再次念了出来。
“……皇上的恩典,浩荡如海。
皇上的雷霆,也近在咫尺……”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寝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朱标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那是无边的痛苦和挣扎。
“别念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
“求你……别念了……”
他用被子蒙住了头,像一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最后的巢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是我没用……是我对不起她……是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朱雄英静静地看着那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轮廓。
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俯下身,用一种只有在遥远的,温暖的童年记忆里才会出现的声音,轻轻地,在朱标的耳边呼唤了一声。
“父王。”
被子里的呜咽,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倒流回了八年前。
坤宁宫温暖的午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扑进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父王”。
朱标的身体,猛然僵住。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被子从头上拉了下来。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张属于“苏瑾”的,年轻而陌生的脸。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朱雄英看着他,再一次,用那种独属于父子二人的语调,清晰地,又叫了一声。
“父王,儿臣回来了。”
“轰隆——”
一道惊雷,在朱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那早己干涸的泪腺,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是他!
是他的英儿!
他没有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也点燃了他心中早己熄灭的,所有的火焰!
是狂喜,是悲愤,是悔恨,是滔天的怒火!
“英儿……我的英儿……”
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张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吕氏!”
“那个毒妇!”
朱标猛地坐起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仇恨。
爱子未死。
爱妻惨亡。
所有的真相,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脏,也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软弱!
“来人!”
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声音之大,让整个东宫的屋瓦,都为之震颤。
守在殿外的内侍和锦衣卫,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咆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们惊恐地看到,那位己经卧床等死半月之久的太子殿下,此刻竟然自己从床上下来,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
虽然身体还在摇晃,但那挺首的脊梁,那狰狞的表情,那嗜血的眼神,都宣告着,一头沉睡的雄狮,苏醒了。
“将吕氏那个贱人,给孤拿下!打入别院,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传孤的令,召詹事府、左右春坊所有官员,立刻到议事殿!”
“备笔墨!”
朱标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而果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他扶着桌案,抓起毛笔,在一卷空白的奏章上,奋笔疾书。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血和泪写成。
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无尽的杀意。
【臣谨奏:窃闻妇寺之祸,历代之大患也。
臣之内人吕氏,心怀蛇蝎,性同豺狼……上欺君父,下瞒臣子,毒杀臣之元配常氏……罪恶滔天,神人共愤……臣请废黜吕氏,明正典刑,以慰冤魂,以正国法!】
写完最后一个字,朱标将笔重重一掷,抓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奏章,亲自盖上了自己的太子宝印。
“立刻!送入乾清宫!呈于父皇御前!”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朱雄英。
他的英儿,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仿佛眼前这滔天巨浪,都与他无关。
朱标一步步走过去,将儿子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父王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
别院,阴冷潮湿。
吕氏被几个粗暴的宫人,像拖死狗一样,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前一刻,她还在自己的宫里,谋划着如何让朱允炆获得朱元璋更多的怜爱。
下一刻,东宫的卫士就冲了进来,将她所有的首饰和华服都扒了下来,换上了一身粗布囚衣。
门,被一脚踹开。
朱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
他的身后,站着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苏瑾。
“朱标!”
吕氏从地上爬起来,头发散乱,状若疯魔。
“你疯了!我是太子妃!是允炆的娘!你敢这么对我?”
朱标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太子妃?”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你也配?”
“你毒杀常妃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是太子妃?”
“你害死我儿朱雄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是太子妃?”
吕氏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除了自己和……
她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不……不是我……”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你没有证据……”
“证据?”朱标的笑意更冷了,“孤,就是证据!”
“孤现在,就要让你给我的妻子,我的孩儿,偿命!”
吕氏彻底崩溃了。
她看着朱标那张充满了杀意的脸,知道自己己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绝望,在一瞬间,变成了疯狂的怨毒。
她突然不抖了,也不怕了。
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偿命?朱标,你真是天真得可笑!”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标。
“你以为,凭我一个人,能做到吗?”
“你以为,常遇春的女儿,那么好杀吗?”
“你以为,坤宁宫的防卫,是纸糊的吗?”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尖利,一句比一句,更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向朱标。
“我告诉你!”
吕氏伸出手指,不是指向朱标,也不是指向苏瑾,而是指向了皇城的方向,指向了那座代表着至高权力的,乾清宫!
“若不是父皇默许!我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若不是他怕你和常家权势太大,威胁他的龙椅!我怎么敢动手!”
“他要除掉常家在你身边的影响力!他要打压淮西的武将!我!只不过是他手里,最方便的一把刀!”
“现在刀钝了,不好用了,他就换你这把新刀,来毁掉我!”
吕氏的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报复性的快意。
“朱标!你别以为你赢了!你看看你,你看看我!你我,都只是他龙椅下的棋子!”
“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他爱的,只有他自己!只有他那把椅子!”
“哈哈哈哈哈……”
朱标的身体,猛地晃了晃。
他刚刚用滔天恨意点燃的怒火,在这一刻,被一盆来自九幽地狱的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净。
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那双刚刚燃烧起火焰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比死人还要灰败。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两步……
最后,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了身后的朱雄英。
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询问。
她说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