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密室。
烛火跳动,映照着朱标惨白的脸。
他的手在抖。
指尖触碰着面前那本用深蓝色绸缎包裹的册子,却迟迟不敢将其翻开。
这本册子,是苏瑾花了三日时间,从蒋瓛送来的那堆积如山的罪证中,亲手整理出来的。
它没有名字。
但朱标清楚,这就是吕氏一族的绝命书。
“殿下。”
朱雄英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密室内的死寂。
“这里面,记录了吕氏族人,自洪武七年至今,所有可查证的罪行。”
“共计一百一十三条。”
“侵占应天府良田七百余亩,逼死佃户三家一十二口。”
“其族弟吕青,在地方任上,三年内,收受贿赂白银一万三千两,草菅人命两桩。”
“其堂兄吕本,交通言官,结党营私,构陷忠良。”
朱雄英每说一条,朱标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罪行,任何一条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一个普通官宦之家满门抄斩。
而现在,它们密密麻麻地汇聚在一起,指向同一个家族。
指向他曾经的枕边人,指向他儿子的母亲。
朱标终于伸出手,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
不再是蒋瓛那些潦草的卷宗记录。
苏瑾用一种极其工整,却又透着锋锐之气的笔迹,将每一桩罪行的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人证物证,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后面还附上了受害者的血书,按着红手印的状纸。
触目惊心。
朱标的呼吸变得急促。
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
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吕氏满门,挫骨扬灰。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册子最后一页,看到“吕氏,允炆生母”这几个字时,那股冲天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允炆。
他那个年幼的,天真烂漫的儿子。
他的眉眼,酷似吕氏。
如果他动手了,那允炆该如何自处?
他将永远背负着一个罪臣之子的名声。
他将如何面对一个亲手将他外祖一族送上绝路的父亲?
朱标的心,乱了。
他是一个储君,他知道必须铁血无情,斩草除根。
但他也是一个父亲。
“苏先生……”
朱标的声音干涩沙哑,“此事……一旦动手,便是血流成河。”
“允炆他……毕竟是无辜的。”
朱雄英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父亲的软肋。
仁慈。
这份仁慈,是朱元璋最看重他的地方,却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臣,只负责查证。”
朱雄英微微躬身,“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决断。”
他将选择权,又推回给了朱标。
他要的,不是逼迫。
他要的,是朱标亲手,将这份最后的温情,彻底撕碎。
朱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己是一片疲惫。
“这本册子,孤先带回宫。”
“容孤……再想想。”
他将那本沉重如山的册子收入袖中,转身,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密室。
朱雄英看着他萧索的背影,面无表情。
他知道,父亲会犹豫。
但他同样知道,吕家,不会给父亲犹豫的机会。
……
东宫,暖阁。
朱标失魂落魄地坐着,那本绝命书就摊开在面前的御案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扎在他的心口。
“父王!父王!”
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年仅五岁的朱允炆,穿着一身锦绣常服,像一只小燕子般飞奔进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父王,你看,这是太傅今天教我写的字。”
朱允炆献宝似的,举起一张宣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孝”字。
朱标看着儿子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着那双酷似吕氏的明亮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一把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本沾满了血与墨的册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眼前孩童的笑脸,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儿子的头顶,可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这只手,刚刚还翻阅着他外祖父、外叔公的累累罪状。
这只手,随时可能签下一道,将他母亲全族送入地狱的命令。
他有什么资格,去碰触这份纯净?
“父王,你怎么了?”
朱允炆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仰起小脸,关切地问。
“没什么。”
朱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允炆……去陪你母妃吧。”
他终究,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为了一个己经犯下滔天大罪的女人,毁掉自己儿子的未来。
他决定给吕氏一个机会。
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最后的交代。
他可以废掉吕氏的妃位,将她打入冷宫,永不相见。
他可以剥夺吕氏族人所有的官职和爵位,让他们贬为庶民,永不叙用。
但,他想留他们一命。
为了允炆。
也为了他心中,那份不愿被彻底磨灭的,为君者的仁慈。
他将那本绝命书,缓缓合上,放进了书案最深处的暗格里。
他以为,这样,就能将那些血腥和罪恶,一并封存。
……
朱雄英料到了这一切。
父亲的心软,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站在苏府的窗前,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黑暗吞噬。
“影一。”
他淡淡地开口。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主上。”
“是时候,给太子殿下,再添一把火了。”
朱雄英转过身,递过去一封早己准备好的密信。
“想办法,让这份东西,‘不经意’地落到东宫詹事府主簿,刘三吾的手里。”
“记住,要让他相信,这份东西,是某个忠心于东宫的义士,冒死送来的。”
“是。”
黑影接过密信,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
刘三吾。
东宫元老,太子朱标的死忠,一个性格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老臣。
由他,来点燃这最后一根引线,最合适不过。
次日,早朝之后。
朱标刚刚回到东宫,还没坐稳,刘三吾便一脸焦急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殿下!出事了!”
老臣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惊惶。
“刘大人,何事如此惊慌?”朱标心中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请看!”
刘三吾将那封信呈了上去。
朱标狐疑地接过,展开。
信上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信中以一个“忧心东宫安危”的内应口吻,详细记述了吕氏一族,在得知吕妃被太子冷落之后,非但没有半分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正在暗中进行的一系列动作!
——吕氏家主吕本,正秘密联络数名御史,准备在朝堂上弹劾“苏瑾”,罪名是“来历不明,妖言惑主”!
——吕氏在江南的族人,正在疯狂变卖田产,将资产兑换成金银珠宝,企图通过漕运,转移出京!
——他们甚至,买通了宫中内侍,试图给被软禁的吕妃送信,让她想办法“求得皇上宽恕”,离间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信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详细的名单,上面罗列着吕家联络的官员,转移资产的渠道,甚至买通的内侍姓名!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这不是悔过。
这是负隅顽抗!这是在为他们的失败,准备后路!
他们根本没把他这个太子的警告,放在眼里!
“砰!”
朱标一掌拍在御案上,坚硬的梨花木桌面,竟被他拍出了一道裂痕。
他昨日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怜悯,那一分犹豫,此刻被击得粉碎,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被愚弄,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他想给他们体面。
他们却把他当成了傻子!
“好……好一个吕家!”
朱标气得浑身发抖,他双目赤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当孤是泥塑的菩萨吗?!”
刘三吾跪在地上,痛心疾首。
“殿下!吕氏一族,狼子野心,罪不容赦!”
“如今他们被逼到绝路,己是穷凶极恶,若不当机立断,恐生大患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老臣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朱标的心上。
他猛地从暗格中,重新取出了那本蓝色的册子,用力摔在刘三吾的面前。
“孤本想,为允炆留几分颜面。”
“是他们,自己不要!是他们,亲手断了自己最后的生路!”
朱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决绝。
“来人!”
“传苏瑾,即刻进宫!”
半个时辰后。
朱雄英再次站在了东宫暖阁。
朱标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是令人心悸的冰冷。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废话,只是将那本绝命书,和那封密信,一同推到了朱雄英的面前。
“孤,授权于你。”
“册子上所有的人,信上所有的事,由你全权处置。”
“东宫卫率,锦衣卫,应天府衙,皆可随意调动。”
他看着苏瑾那张年轻却沉静的脸,一字一顿。
“孤只要一个结果。”
“三日之内,让吕氏一族,从大明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一个……不留。”
朱雄英深深一拜,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笑意。
“臣,遵命。”
他拿起那本绝命书,转身离去。
屠刀,终于出鞘。
而他,就是那个执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