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锅在土灶上咕嘟咕嘟响,米粒翻滚着顶开锅盖。我攥着木勺往破碗里舀,手背溅了热粥,烫得首缩。排队的难民里有个小孩,脑袋大得不成比例,脖子细得像根竹筷,盯着粥碗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莫急,都有。"我扯着嗓子喊,喉咙被烟火熏得发紧。破庙里漏着风,屋顶的茅草随着枪声簌簌往下掉,混在粥里浮着。
"汪少爷心善咧。"王二他娘接过碗,手指节冻得发紫。她怀里还裹着个襁褓,掀开看,孩子脸青得发紫,早硬了。
我别过脸,粥勺在锅里碰出当啷响。庙外传来卡车轰鸣,履带碾过石板路,震得梁上的灰扑簌簌落进粥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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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摊时天擦黑,难民窟飘着股霉味,混着没来得及收的尸首的腐臭。我数着木桶里见底的粥——三十七个碗,倒回去的粥比发出去的还多。
"少爷,老爷在前厅等。"阿福提着灯笼,影子在地上晃得厉害。他鞋底沾着块红布,像是谁家撕碎的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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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老宅的朱漆门还剩半扇,铜环上结着蜘蛛网。我踩着满地碎瓷进屋,堂前八仙桌上的紫砂壶冒着热气,父亲正往火盆里扔银票。
"阿爹。"我站在门槛外,棉袄下摆沾着粥渍。
汪鲁西没抬头,布鞋在砖地上蹭出沙沙声:"今儿又抬回来西十三具尸首。"
炭盆里爆了个火星子,噼啪一声。我盯着他花白的发顶,喉头突然发紧。上个月给西街张婶送棉被那会儿,她攥着我手说:"汪少爷,棉被再厚,也挡不住枪子儿啊。"
"阿爹..."我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今儿在庙里..."
"知道。"他终于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火光,"见着那个脖子细得跟竹签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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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太静了,连座钟的滴答声都显得刺耳。我数着地上父亲的影子,从门槛到八仙桌,斜斜拉长七步半。炭盆里突然窜起火苗,舔着"壹佰圆"的字样,卷起焦黄的纸边。
"前儿个给东头刘老汉送药..."父亲突然开口,枯瘦的手指敲了敲茶几。紫砂茶具碰出清脆的响,混着窗外断续的枪声,"他拉着我说,'汪老爷,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
我猛地抬头,碰翻茶盏。褐色的水渍在宣纸上晕开,像朵开在血里的曼陀罗:"阿爹的意思..."
"汪家祖上跟着张作霖剿过胡子。"他突然压低声音,布鞋在砖地上蹭出沙沙声,"有些事,明面上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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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地上织了张蛛网。我数着瓦片漏下的光斑,听着远处零星的枪响。隔壁张婶家飘来艾草香,混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她家小孙子今早被钉在城门上时,手里还攥着个缺了口的泥碗。
我翻身坐起,布鞋踩到个硬物。捡起来看,是块断成两截的玉佩,雕着半边虎头。记得上个月在张家别院见过张麒麟腰上挂着另一半。
窗根下突然传来窸窣响动,我摸到床头的勃朗宁,枪身还带着体温。掀开窗户缝看,阿福正跟个穿青布长衫的人说话,月光在他腰间晃过道冷光——是半块虎头玉佩。
"少爷?"阿福在门外轻声唤。
我攥紧玉佩,指腹着断口处的毛刺。粥锅的热气、难民的咳嗽、父亲的银票 suddenly在眼前打转,混成团解不开的麻。
"进来。"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厉害。
阿福提着油灯,影子在墙上晃得厉害:"东头又来了一队兵,抬着铁皮箱子往河滩去。"
"啥箱子?"我摸到床头的勃朗宁,枪身还带着体温。
"铁皮封着,抬的人戴着口罩。"阿福喉结动了动,"有股子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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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我就摸到了河滩。芦苇丛里蹲着,像只炸毛的猫。河面浮着层白雾,混着呛人的药味。远处几个穿防护服的日本兵正往河里倒铁皮箱,箱盖上画着骷髅头。
我摸着怀里的断玉,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话:"有些事,明面上做不得。"
风里飘来零星的枪响,混着粥锅的余温,在心里烧出个滚烫的洞。
"得找更硬气的路。"我听见自己说,指节在玉佩断口上抠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