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紧绷的鼓膜上。
应急红灯幽暗、粘稠的光,涂抹在中央舱每一张紧绷的脸上,也涂抹在冰冷钢铁的轮廓上。空气凝滞,混杂着机油、汗酸、劣质烟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发酵后的酸腐气味。
柴油机己经停机,只有电池驱动的电动机发出低沉、单调的嗡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艇壳在仅仅二十米的水压下,持续发出细微却无处不在的“嘎吱”呻吟。
劳斯上尉手腕上那块精密的秒表,被我一把抓过,然后狠狠拍在中央折叠桌上那幅摊开的威悉河口海图上!
“啪嚓!”
金属表壳撞击硬物的脆响,像一颗子弹在死寂中炸开!表蒙子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蛛网纹。秒针痛苦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停在了某个刻度上。
“Vierundvierzig Komma fünf Sekunden!”(西十西点五秒!) 我的声音不再是命令,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咆哮,撞在冰冷的钢铁舱壁上,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锤子,砸向舱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死寂。连艇壳的呻吟都仿佛屏住了呼吸。48双眼睛,在幽暗的红光下,瞳孔收缩,倒映着桌上那枚碎裂的秒表。轮机长施耐德布满油污的脸上,汗珠正沿着深刻的法令纹和鼻翼两侧的沟壑,无声地汇聚、滚落,在下巴处凝成浑浊的油汗混合物,滴落在他沾满油污的工装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污渍。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旁边一个液压阀凸起的边缘,指节发白。
“知道英国人最新的S级潜艇下潜要多久吗?”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那一张张惨白或铁青的脸,最后钉在穆勒中尉那双写满了不服却又被恐惧压制的年轻眼睛上,“Fünfzehn Sekunden!”(十五秒!) 我几乎是吼出了这个数字。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是那个叫汉斯的新兵,入伍才三个月。他脸色惨白得像刚从面粉袋里捞出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可闻。他紧紧夹着双腿,一股温热的、带着骚气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裤管内侧往下流淌,在冰冷的格栅地板上无声地晕开一小滩深色的水渍。他旁边一个老兵厌恶地、却又带着同病相怜的悲哀,往旁边挪了半步。
“十五秒!”我猛地抄起手边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舱壁上一根的、粗大的液压管线!
“咣——!!!”
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在钢铁的牢笼里炸开!巨大的震动顺着舱壁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脚底板,震得桌上的咖啡杯、铅笔、乃至那枚碎裂的秒表都跳了起来!被砸中的液压管线发出一阵痛苦的嗡鸣,几颗陈年的锈屑簌簌落下。施耐德的脸瞬间扭曲,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对那脆弱管线的肉痛和更深的恐惧。
“这意味着什么?!”我丢开扳手,扳手砸在格栅地板上,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我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身体前倾,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张脸,“意味着当你们在甲板上像一群吓傻的火鸡一样扑腾着往回爬的时候,当你们还在手忙脚乱地关那些该死的通海阀的时候,英国佬的驱逐舰主炮,己经完成了瞄准、装填、甚至他妈的第一轮齐射!”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嘶哑:
“意味着深水炸弹砸下来的时候,你们连他妈的‘圣母玛利亚’都念不完第一句!意味着这艘铁棺材还没开到战场,就己经被钉上了棺材板!意味着你们所有人——包括我——都会像隔壁U-44那个倒霉的轮机舱一样,变成一堆被水压挤扁、被鱼啃得稀烂的烂肉,沉在爱尔兰西南边那个冰冷的海沟里!连块像样的墓碑都不会有!”
“U-44”这个冰冷的编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所有人的心脏。舱内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倒抽冷气的声音。连最刻板的劳斯上尉,冰蓝色的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穆勒中尉脸上的那点不服气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惨白和茫然。
施耐德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油汗混合的液体流进他紧抿的嘴角。老彼得佝偻在人群后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悲哀,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自己油腻的衣角。
“告诉我!”我的目光猛地转向负责鱼雷的军士长,“鱼雷引信实弹测试了几次?”
军士长身体一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Keiest, Herr Kaleu…”(没…没有测试,艇长先生…)
“没有测试?!”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东西再次跳了起来,“那你们凭什么相信那堆昂贵的铁疙瘩在关键时刻能他妈的炸响?!靠祈祷吗?!”
我的矛头猛地转向劳斯上尉,指着那份被他收在文件夹里的、墨迹未干的报告:“看看这份单子!舵机延迟!液压泄漏!铆钉渗水!下潜慢得像只怀孕的河马!还有那该死的、吵得能把整个大西洋的驱逐舰都招来的柴油机!还有这艘破船脆得像块饼干一样的壳子!最大安全潜深?一百米?笑话!我看八十米它就得像个被踩扁的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