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指向1939年5月21日,19:00时。暮色己沉,汉堡港笼罩在探照灯和舰船灯火交织的光网中,喧嚣而冰冷。U-42的甲板上,一片死寂般的肃杀。48名艇员如同48尊深蓝色的雕塑,在昏黄的甲板灯光下挺立。
深蓝色的作训服浆洗得笔挺,无檐水兵帽(Schiff)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部分年轻脸庞上的紧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重油味、海水的咸腥,还有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
劳斯上尉(Erster Wachoffizier - IWO)如同最精准的标枪,立于队列最前,冰蓝色的眼睛扫过每一张面孔。施耐德(Leitender Ingenieur - LI)站在轮机组成员前,油污的手罕见地洗得干净,紧贴在裤缝上,脸上是困兽出笼前的亢奋与凝重。穆勒中尉(Zweiter Wachoffizier - IIWO)紧抿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
老彼得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在帽檐阴影下却异常专注。新兵汉斯站在队列末尾,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努力挺首了腰板,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死死盯着甲板上的系缆桩,仿佛那是唯一的支点。
“艇长登艇!” 舷梯口担任警戒的水兵立刻挺胸,右臂抬起,一个标准的军礼(注:德国海军下级对上级登艇的常规礼节):“Heil, Herr Kaleu!”(您好,艇长先生!)“Heil.” 我简短回礼,脚步不停,踏入熟悉的、弥漫着机油、新漆和金属气息的艇内世界。
我踏上甲板,靴底踩在冰冷的钢铁上,发出清晰的回响。目光缓缓扫过这48张即将与我一同沉入深渊、搏击命运的面孔。没有冗长的训话。时间紧迫,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
“Auf Gefechtsstationen!”(战斗岗位就位!)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碎了甲板上的死寂,在港口沉闷的空气中炸开!
“Jawohl, Herr Kaleu!”(是,艇长先生!) 回应声如同闷雷滚过,整齐划一,带着钢铁碰撞的质感。48尊雕塑瞬间活了!脚步声、急促的口令声、舱门开合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钢铁洪流,迅速涌向各自的战位。甲板瞬间清空,只剩下劳斯、舵手和几名负责解缆的水兵。
我最后看了一眼暮色中灯火辉煌、却注定在战火中化为焦土的汉堡城轮廓,深吸一口混杂着煤烟与告别的空气,转身,弯腰钻进了指挥塔下方敞开的舱门。
“砰!”
厚重的指挥塔舱盖在身后被水兵猛地合拢、旋紧,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隔绝。舱内瞬间被应急红灯幽暗、粘稠的光芒所笼罩,如同置身于炼钢炉的内部。空气瞬间变得浑浊、凝滞,熟悉的机油味、汗味、蓄电池微弱的酸味以及新鲜油漆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涌入口鼻。脚下传来柴油机启动前预热时低沉的嗡鸣震动,像巨兽在睡梦中磨牙。
“所有人注意!”我的声音在钢铁舱壁间响起,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冷硬,“最后检查!三十秒!”
“中央舱报告!所有水密门关闭!水密检查完毕!” 劳斯上尉的声音通过舱内通话管传来,平稳无波。
“前鱼雷舱就位!”
“后鱼雷舱就位!”
“轮机舱就位!柴油机预热完毕!”
“声呐室就位!”
各舱室短促有力的报告声此起彼伏,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回荡。
我站到巨大的方向舵轮和黄铜深度计前,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目光扫过周围:巨大的压力表盘指针微微颤动,红色的警示灯像野兽的眼睛,潜望镜升降管如同沉默的巨臂。这里是钢铁巨兽的心脏和大脑。前世在论坛里对着图纸和参数如痴如醉的军迷灵魂,与此刻肩负48条性命、指挥着这艘凝聚了超前技术与血泪教训的杀戮机器的艇长身份,在幽暗的红光下轰然重叠。
“Gut.”(好。)我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劳斯,“Oberleutnant, Verbindung zum Hafenkontrollturm. Anf: Auslaufen sofort. Kurs Nordwest, Ausgangsgesdigkeit 10 Knoten.”(上尉先生,联系港口控制塔。申请:立即离港。航向西北,出港航速10节。)“Jawohl, Herr Kaleu!”(是,艇长先生!)劳斯立刻拿起通话器,用清晰平稳的语调与岸上联络。
命令通过通话管瞬间传至轮机舱。
“Masen an! Halbe Kraft voraus! Jawohl, Herr Kaleu!”(启动引擎!半速前进!是,艇长先生!) 施耐德嘶哑的咆哮声几乎压过了通话管的杂音。
“呜——嗡——!!!”
两台经过紧急检修、更换了关键密封圈的MAN M9V40/46柴油机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狂暴的咆哮声浪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冲击波,从艇艉方向汹涌而来!巨大的震动通过脚下的甲板、紧握的舵轮、紧贴的舱壁,狠狠地撞击着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整个艇身都在这原始力量的驱动下微微颤抖!新铺设的隔振基座(Gummiisolatoren)发挥了作用,虽然震动依旧猛烈,但那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要将内脏震碎的共鸣感确实减弱了。
“Tiefenruder auf Null! Buglastig 2 Grad! Ruder hart Backbord, 15 Grad!”(水平舵归零!艏倾2度!左满舵,15度!) 我对着舵舱通话管下令。
“Tiefenruder Null! Buglastig 2 Grad! Ruder Backbord 15 Grad! Jawohl, Herr Kaleu!”(水平舵归零!艏倾2度!左舵15度!是,艇长先生!) 舵手沉稳的声音回应。
我能感觉到巨大的黄铜舵轮在舵手全力转动下发出的沉重摩擦感通过通话管隐约传来。艇身开始明显地倾斜、转向,船艏劈开码头旁相对平静的水面,掀起浑浊的浪花。港口巨大的吊车和仓库在舷窗外缓缓移动、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