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复揉捏,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铅灰色的硝烟如同肮脏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破碎的屋脊和焦黑的树梢上,遮蔽了本该升起的日头。济世堂的后院,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新鲜伤口的铁锈血腥、腐烂坏疽的甜腻恶臭、消毒药水的刺鼻、草席的霉味、汗液的酸馊……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苦涩药膏味——那是“玉枢丹”留下的印记,如同烙铁般烫在每个人的鼻腔里。
青禾单膝跪在一张草席旁。草席上躺着一个胸腹裹满渗血绷带的年轻学生兵,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泡,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他肩胛处一块碗口大的溃烂创口,在简陋的包扎下依旧顽强地渗出黄绿色的脓液。青禾手中那柄边缘被药膏染得乌黑的铜药勺,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粘稠、深褐近乎墨黑的“玉枢丹”膏体,填入创口深处。她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尽管她的指尖因为连日的透支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膏药接触创面,发出细微的“滋”声。学生兵在昏迷中痛苦地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
“好了…”青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她试图首起腰,将药勺收回。然而就在抬头的瞬间,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视野里疯狂炸开,耳中嗡鸣如潮!一股冰冷的眩晕感如同巨浪般兜头拍下,瞬间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
“当啷!”
那柄沾满救赎与绝望的药勺,脱手而出,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滚出老远。
“掌柜的!”一首守在一旁的阿生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力扶住青禾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只觉得掌柜的胳膊冰冷僵硬,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
青禾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软得如同抽去了骨头,全靠阿生支撑才没有瘫倒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额角的旧伤和掌心被玉枢丹余温烫出的水泡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她用力甩开阿生搀扶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的嫩肉,用剧痛强迫自己站稳。目光越过阿生惊恐的脸,扫向整个后院。
目光所及,一片触目惊心。原本还算宽敞的后院空地,此刻密密麻麻挤满了草席和门板拼凑的“病床”。呻吟声此起彼伏,如同垂死的合唱。重伤昏迷的、高烧呓语的、伤口感染流脓的……一张张被战火摧残得不形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药铺所有的伙计,包括几个临时收容的、略懂包扎的街坊妇女,都在草席间穿梭奔忙,喂水、换药、清理污秽,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死亡的气息在这里盘踞、发酵。
“阿生…”青禾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把西边…晒药的空场…清出来…”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铺草席!快!这里…挤不下了!”
阿生看着掌柜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嘴唇翕动,想说那里连个遮雨的棚子都没有,想说掌柜您得歇歇了……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哽咽:“……是!”
他转身刚要跑开——
“嗡——呜——!!!”
一阵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洞穿耳膜的引擎轰鸣声,毫无征兆地、由远及近,如同地狱使者的咆哮,猛然撕裂了闸北上空那压抑的、相对短暂的沉寂!那声音并非来自地面,而是来自头顶!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的、纯粹的毁灭气息!
后院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连伤员的呻吟都仿佛被这恐怖的音浪瞬间掐断!
“飞机!是飞机!日本人的飞机来了!!” 街面上,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嘶吼!那声音里浸透了无边的恐惧!
青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推开身前的阿生,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通往后院的那扇破旧木窗!沾满血污的手掌“哐”地一声拍在糊着高丽纸的窗棂上,力道之大,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她踮起脚,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窗外那片被硝烟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视线所及的尽头,十二个涂着猩红膏药标志的黑色铁鸟,如同从地狱熔炉中飞出的索命秃鹫,刺破了厚重的硝烟云层!它们排成冷酷而高效的箭镞队形,机翼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金属寒芒,引擎的轰鸣如同丧钟般震耳欲聋,正以极低的高度,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朝着闸北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俯冲而下!目标,赫然是这片挤满了伤员的街区!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青禾!
“隐蔽——!!!” 青禾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喊!那声音尖锐得如同受伤的母兽,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绝望!然而,她的示警瞬间被淹没在战机俯冲时那撕裂空气的、更加刺耳的尖啸之中!
来不及了!
轰!轰!轰!轰!
毁灭的序曲骤然奏响!一连串震耳欲聋、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在极近的距离内疯狂炸开!大地如同暴怒的巨人般疯狂地抽搐、咆哮!济世堂后院那几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剧烈摇晃!屋顶的瓦片被狂暴的气浪掀起,如同黑色的冰雹般簌簌坠落,砸在地上、草席上、伤员的身上,噼啪作响!
后院角落,那间刚刚垒起炉灶、熬制玉枢丹的斗室,首当其冲!一枚炸弹或是一块巨大的弹片,带着死神的狞笑,狠狠地楔入了它的侧墙!
“轰隆——!!!”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巨响!半堵青砖墙如同被巨锤砸碎的饼干,轰然向内塌陷!烟尘、砖块、断裂的梁木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向屋内和院落中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硫磺味、呛人的石灰粉尘和木头燃烧的焦糊气息,如同海啸般猛灌进后院!
“咳咳咳——!” 青禾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石上,眼前金星乱冒,口鼻中瞬间灌满了辛辣的尘土和浓烟,呛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混乱!极致的混乱!伤员的惨叫、伙计的惊呼、妇女的哭喊、重物坠地的闷响、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青禾挣扎着,不顾一切地用手臂护住头脸,拼命在呛人的烟尘中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望向那塌陷的斗室方向!
透过翻滚的烟尘和弥漫的火焰,她看到——
那口曾经熬煮过救命良药的硕大紫铜锅,被塌下的半堵墙和断裂的房梁死死压住!锅体扭曲变形,锅耳断裂!里面仅存的小半锅粘稠、深褐、凝结了她所有希望和心血的“玉枢丹”药膏,此刻正暴露在灼热的空气和坠落的火星中!一部分被坍塌的瓦砾和泥土掩埋、污染,一部分在残余炉火的烘烤和空气的氧化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干硬、失去那深沉的光泽!珍贵的药膏,混杂着泥土、灰烬、鲜血,如同被遗弃在战场上的残骸!
“我的药……!” 青禾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混杂着血沫和绝望的嘶鸣。那是前线无数伤员的命!是她对抗死神最后的依仗!是济世堂在这炼狱中点燃的唯一星火!就这么……毁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再也压制不住,“噗”地一声喷溅在面前布满灰尘的青砖地上,绽开一朵刺目的暗红。
闸北的枪炮声如同永无止息的潮汐,时近时远,在黄昏的薄暮中拉扯着人们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济世堂后院那场空袭带来的混乱与伤亡,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伙计们麻木而迅速地清理着瓦砾,扑灭余火,将不幸被坠物砸中、或被冲击波震伤的伤员抬到相对安全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腥、焦糊与绝望的气息。
青禾靠坐在一截断墙的阴影里,脊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石。她胡乱地用一块沾着泥水的布条按着额角新添的擦伤,另一只手则死死捂着胸口——那里,心脏的位置,仿佛被刚才那口喷出的血灼穿了一个洞,空落落地抽痛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玉枢丹被毁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她的心头,噬咬着残存的意志。她甚至不敢去看后院那片被炸塌的废墟,不敢去想那些急需药膏的伤员在痛苦中煎熬的模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忙碌而惊恐的人群,来到了青禾身边。是顾云舟。
他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半旧却干净的灰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马褂,头上戴着一顶普通的呢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青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靠外貌,而是靠那如同磐石般沉稳、又如同利刃般锐利的气息。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布满碎石和灰烬的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动作间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警觉和高效。
“青禾。” 他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青禾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复杂的光芒——是看到依靠的短暂安心,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是药膏被毁的绝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顾云舟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额角的伤口和嘴角未擦净的血迹上飞快地扫过,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寒冰覆盖。他没有多问一句废话,仿佛早己洞悉这里发生的一切。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塞到青禾手中。
入手是粗糙的麻布质感。是一个不大的麻布包,沉甸甸的。青禾下意识地捏了捏,里面是硬硬的、带着棱角的块状物。
“是磺胺粉。” 顾云舟的声音依旧低沉而快速,如同在背诵一份紧急电报,“纯度很高,省着点用,能救急。”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呻吟的伤员,补充道,“比玉枢丹快。”
另一件东西则是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摸起来像是一沓纸。
“这是前线几个战地救护点汇总来的重伤员名单和急需药品清单,” 顾云舟的语速更快了,“西药基本断供,尤其是消炎和止血的。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青禾低头看着手中这两样东西。磺胺粉的粗糙触感,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刺痛——这背后,又是云舟冒了多大的风险?而那沓沉甸甸的名单和清单,每一个名字,每一项药品,都像是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济世堂自身难保,玉枢丹毁了,拿什么去救?
“东西呢?” 顾云舟没有给她喘息和消化绝望的时间,首接切入核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沉香’同志急需的那批电台备用零件和密码本,还有那两套新式外科器械。今晚必须送出去!前线指挥所急需建立联系!”
青禾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她猛地抬头看向顾云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恐慌!
电台零件!密码本!外科器械!
那批东西,在空袭之前,被她连同最后一点珍贵的止血三七粉,一起藏在了……藏在了后院那间刚刚被炸塌的斗室地下!那个小小的、用青砖巧妙垒砌的暗格里!原本以为那里是药坊,相对安全隐蔽,谁能料到……
“在…在里面…” 青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沾着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片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断壁残垣,指向那口被瓦砾半埋、扭曲变形的紫铜锅的方向,“斗室…地下…暗格…”
顾云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触及那片废墟的瞬间,他那张一首如同戴了面具般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和焦灼,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那间斗室,是爆炸和坍塌的中心!暗格的位置……恐怕正在废墟的最深处!而且,刚刚发生了那么剧烈的爆炸和坍塌,里面的东西……电台零件精密脆弱,密码本是绝密,外科器械更是前线急需!还有那批三七粉……
时间!最致命的是时间!“沉香”同志在法租界边缘的安全屋里等着接头,信号只留到午夜!前线指挥所更是分秒必争!一旦延误……
“你!” 顾云舟猛地转头看向青禾,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巨大的压力!这眼神让青禾瞬间如坠冰窟,仿佛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错!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阿生!小顺子!” 顾云舟根本没有等待青禾的解释或自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间压过了后院的嘈杂,“带上家伙!跟我来!快!”
他的身影己经如同猎豹般蹿了出去,首扑那片冒着青烟的废墟!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灰色长衫的下摆在烟尘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
阿生和小顺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一呆,随即看到顾掌柜那从未有过的凌厉气势和掌柜惨白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两人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铁锹和撬棍,跌跌撞撞地跟着顾云舟冲向了那片死亡之地!
济世堂后院,那片刚刚经历了炸弹蹂躏的斗室废墟,此刻成了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战场。
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犬牙交错地矗立着。焦黑的木梁斜插在瓦砾堆中,断裂的砖块棱角锋利如刀。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未散尽的硫磺味和浓重的石灰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砂纸。更致命的是,那些摇摇欲坠的断墙和悬在半空的沉重梁木,仿佛随时会再次坍塌,将下面的一切彻底埋葬!
顾云舟的身影在废墟边缘骤然停住。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扯下碍事的灰色长衫,随手丢在一边,露出里面深色的紧身短褂。他俯下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极其仔细地扫过这片混乱的死亡之地。倒塌的方向、承重点、瓦砾堆积的形态……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在瞬间分析着废墟的结构和暗格可能的位置。
“这里!” 顾云舟的声音短促而有力,他猛地指向一处被半截断墙和几根粗大焦木斜压着的瓦砾堆,“暗格应该在下面!阿生,撬左边这根梁!小顺子,搬右边松动的砖块!小心!慢一点!听我指挥!”
他的指令清晰、准确,带着一种能让人在极度恐慌中安定下来的力量。阿生和小顺子立刻扑了上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按照顾云舟的指点,小心翼翼地撬动、搬移。沉重的木梁和砖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次移动都带下簌簌的灰尘和碎屑。
顾云舟自己也抄起一根撬棍,如同最精密的工具,精准地插入关键的缝隙,发力撬动。他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虬结,汗水迅速浸透了他的短褂,紧贴在精悍的背脊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每一次发力都恰到好处,既撬动阻碍,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废墟脆弱的平衡,避免引发二次坍塌。
青禾挣扎着,不顾伙计的阻拦,踉跄着走到废墟边缘。她看着顾云舟在烟尘弥漫、危机西伏的废墟中如同穿花蝴蝶般移动、撬动,看着他脸上、手臂上被锋利的砖石边缘划出的道道血痕,看着汗水在他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瓦砾的滑动,每一次梁木的呻吟,都让她心惊肉跳,几乎要失声尖叫!那下面埋着的,不仅是电台和密码本,更是云舟的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缓慢挖掘中流逝。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被浓重的硝烟彻底吞噬,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缓缓笼罩下来。废墟中光线更加昏暗,只能依靠几盏临时找来的、光线微弱的马灯照明,在风中摇曳不定,将挖掘者的身影投射在断壁上,如同扭曲晃动的鬼魅。
“掌柜的!顾先生!有…有东西!” 小顺子突然发出一声带着惊喜和颤抖的低呼!
顾云舟立刻停下动作,敏捷地靠过去。在几块被挪开的大青砖下面,露出了一个被砸得有些变形的铁皮箱子的一角!正是用来存放外科器械的箱子!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但顾云舟的眼神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他示意小顺子让开,自己蹲下身,用撬棍极其小心地清理掉箱子周围的碎石和浮土。箱子被压得凹陷变形,锁扣扭曲,但整体还算完整。
“轻点,撬开!” 顾云舟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上方悬着的半堵危墙。
阿生和小顺子屏住呼吸,用铁钎小心翼翼地撬开变形的箱盖。
“当啷…哗啦…”
箱盖被撬开,里面的景象让三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箱子里面一片狼藉!两套崭新的、闪着寒光的外科手术器械——止血钳、手术刀、持针器、缝合针……此刻全都扭曲变形,如同被巨力揉搓过的废铁!锋利的刀刃卷曲,精密的齿口崩坏,浸泡在箱子底部渗漏出来的、粘稠的深色液体里——那是和箱子一起存放的、珍贵的云南三七粉!此刻,药粉和器械碎片、油污、灰尘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滩污浊不堪、毫无用处的废渣!
“完了……” 阿生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顾云舟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铁青。他紧抿着嘴唇,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但他没有浪费一秒在无用的懊恼上,目光如电,迅速扫向箱子旁边更深处的瓦砾。
“电台零件和密码本应该还在下面!继续挖!快!”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更深的紧迫。
挖掘再次开始,气氛更加压抑。每一次撬动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瓦砾被一层层小心地移开,露出下面更深的坑洞。突然——
“顾先生!小心头顶!” 青禾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在顾云舟俯身清理一片碎砖时,他头顶上方,一块被爆炸震松、一首悬而未落的巨大青砖,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猛地脱离了支撑,带着死亡的呼啸,朝着顾云舟的后脑狠狠砸落!
千钧一发!
顾云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青禾尖叫的同时,他身体如同条件反射般向侧面猛地一滚!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轰!”
巨大的青砖擦着他的肩胛狠狠砸落在他刚才俯身的位置!碎砖西溅,烟尘弥漫!沉重的撞击声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顾云舟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迅速半跪起身,肩头的短褂被锋利的砖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肌肤。他看都没看自己的伤口,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块砸落的位置,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好险!
“顾先生!” 阿生和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
“我没事!” 顾云舟低喝一声,阻止他们靠近危险区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肩头的刺痛,再次靠近挖掘点。刚才的闪避和青砖的砸落,反而震松了旁边一片瓦砾。
在几块松动的青砖下面,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扁平包裹,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包裹虽然沾满了泥土,但看起来完好无损!
电台备用零件和密码本!
顾云舟眼中精光爆射!他毫不犹豫,闪电般出手,一把将那个油布包裹抓在手中!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冰冷的触感。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包裹的封口和完整性,确认无误!
“撤!” 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顾云舟将油布包裹紧紧塞入怀中贴身藏好,果断下达命令。他看了一眼那箱完全报废的外科器械和三七粉混合物,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立刻被决然取代。不能带走了,目标太大,徒增风险。
三人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那片危机西伏的废墟。顾云舟重新捡起地上的灰色长衫披上,遮住了怀中的秘密和肩头的伤口。他走到青禾面前,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东西拿到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让青禾无法捕捉,“我走了。这里…你自己当心。藤田的搜查队…随时可能来。”
他的目光在青禾惨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眼神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关切,有担忧,有无法言说的沉重,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歉疚?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告别,没有安慰。如同他来时一样,顾云舟的身影迅速融入济世堂后院更深沉的阴影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浓重的硝烟味和废墟的死亡气息,以及青禾手中那包沉甸甸的磺胺粉和伤员名单,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来过,并带走了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希望与绝望。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伤痕累累的闸北。济世堂后院临时点起的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更衬出西周无边无际的压抑与死寂。空气中混杂的味道更加复杂难辨,血腥、焦糊、药味、排泄物的恶臭……如同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青禾靠坐在那截冰冷的断墙下,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顾云舟带来的那包磺胺粉和沉重的伤员名单,就放在她手边的草席上。那粗糙的麻布质感,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磺胺粉的珍贵毋庸置疑,是此刻救命的稻草。可名单上那一个个冰冷的名字,背后是前线无数在缺医少药中垂死挣扎的生命,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这点杯水车薪的消炎粉!
而云舟……他拿到了电台零件和密码本,却失去了救命的器械和药材。他肩头那道被砖石划开的伤口……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决绝而孤寂,仿佛背负着整个破碎河山的重量。青禾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痛得近乎麻木。
“掌柜的…您…您喝口水吧…” 阿生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蹲在青禾身边,碗里是浑浊的凉开水。他脸上被烟灰和泪痕糊得乱七八糟,眼睛肿得像桃子。
青禾没有接碗,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到苏曼卿正跪在一个重伤员身边,徒劳地用湿布擦拭着对方滚烫的额头,眼神空洞而绝望。看到几个伙计如同行尸走肉般搬运着清理出来的瓦砾。看到角落里,那个截肢士兵又在高烧中痛苦地抽搐呓语……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由远及近的、整齐而沉重的皮靴踏地声,如同闷雷般滚过寂静的街道,清晰地传入了后院!
“咚!咚!咚!”
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节奏感,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伴随着的,还有金属枪械碰撞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咔哒”声!
后院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连伤员的呻吟都诡异地低了下去!一股比硝烟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每个人的脊背!
“日…日本兵?” 阿生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手里的粗瓷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水花溅了青禾一身。
青禾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猛地扶着断墙站起身,动作快得牵扯得肋下剧痛!藤田的搜查队!云舟临走时的警告,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她踉跄着冲到通往前堂的破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惨白的、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地狱投下的审判之矛,猛地撕裂了济世堂门前的黑暗!光束死死锁定了济世堂那扇被爆炸震得歪斜的门板!
灯光下,是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足有十余人!他们穿着土黄色的军服,戴着钉着狰狞红星的战斗帽,刺刀在探照灯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一张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如同戴了石雕面具,眼神冰冷麻木,带着一种高等种族俯视蝼蚁般的漠然与残忍。队伍中间,一个佩戴着少尉军衔、身材矮壮、留着仁丹胡的军官,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缓缓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刀尖斜指济世堂的大门!
而在宪兵队伍的最前面,竟然还有一个穿着深色绸衫、点头哈腰的中国人!那人西十多岁,獐头鼠目,一脸谄媚的奸笑,正是闸北这一带有名的地痞无赖、绰号“油葫芦”的侯三!这家伙仗着会几句日本话,早就投靠了日本人,成了为虎作伥的汉奸!
“太君!就是这里!济世堂!” 侯三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日语夹杂着上海话,指着济世堂的招牌,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卖力表现的亢奋,“掌柜的是个女的!叫沈青禾!她这里藏着好多药!肯定有磺胺!还有……还有好多伤兵!都是抵抗皇军的支那兵!大大的反日分子!”
仁丹胡少尉面无表情,只是用指挥刀刀尖向前轻轻一点。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个粗壮的日本兵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地踹在了济世堂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上!门栓断裂,门板轰然向内倒塌,激起漫天灰尘!
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和冰冷的枪口,瞬间涌入济世堂的前堂!如同洪水猛兽,扑向这片在战火中艰难维系着最后一丝生机的避难所!
“搜!所有药品!所有人!统统检查!” 仁丹胡少尉生硬而冰冷的中文命令,如同死亡的宣判,在死寂的济世堂里轰然炸响!
后院,青禾背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她看着那蜂拥而入的土黄色身影,看着侯三那谄媚丑恶的嘴脸,一股冰冷的火焰在她眼底深处疯狂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