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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
顾云舟在“仙乐都”那间弥漫着雪茄奢靡气味的棋牌室里说出的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带着冰冷的回响，重重地铐在了“春苗”药坊内每一个人的心上。洪九爷得意离去的背影似乎还残留着雪茄的烟雾，窗外租界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投射进斑驳陆离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药坊内沉如铅块、令人窒息的空气。
青禾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是沉重的陶钵和研杵。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碾磨着钵里暗红色的血竭块，坚硬的树脂在沉重的石杵下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渐渐化为细如尘烟的深红粉末。粉末在昏黄的灯光下升腾起微小的尘雾，仿佛具象化了那飞速流逝、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时间。一个月，翻倍的药品产量，翻倍的运输量，还要应对洪九随时可能落下的黑手和藤田无处不在的搜捕…每一粒飞起的粉末，都像是压在心头的沙砾。
顾云舟靠坐在行军床上，肋下的绷带换过药，疼痛稍缓，但眉宇间的沟壑却更深了。他面前摊着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上面标注着“礁石”冒险摸清的几处隐秘小汊港和芦苇荡位置。地图旁，是“扳手”刚刚带回的消息：苏曼卿己经通过极其隐蔽的渠道，联系上了那个绰号“老烟枪”的神秘掮客！
“‘老烟枪’…回话了。” “扳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但更多的是凝重，“他说，货有！葡萄牙商船‘幸运女神号’，三天后午夜，锚泊在吴淞口外海东偏北方向，距离岸线大概…十五海里！他只认‘黄鱼’（金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纯度他保证，但数量…他说看我们能吃下多少。”
“十五海里…外海…” 顾云舟的手指在地图上吴淞口的位置重重一点，眼神锐利如鹰隼。这距离，意味着必须动用能在近海航行的机动船只。洪九的船帮，是目前唯一的选择！但洪九刚刚被拒绝了军火生意，此刻求他借船出海走私磺胺…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陡增！
“他开价多少？”顾云舟沉声问。
“扳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纯磺胺粉…一盎司（约28克）…两根‘大黄鱼’（十两金条）！”
嘶——
饶是顾云舟心志坚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简首是天方夜谭般的敲诈！按照这个价格，他们倾尽组织在沪上的所有活动经费，恐怕也买不到多少！
“而且…”“扳手”补充道，声音更低，“交易方式极其刁钻！他说，只能派一条舢板，最多两个人，带着金条上他的船！他验过金条，才会带我们去‘幸运女神号’附近的小艇交货！地点…就在两船擦舷而过的一瞬间！时间绝不能超过五分钟！否则…后果自负！”
层层设卡，步步惊心！这“老烟枪”不愧是刀头舔血的老江湖，将风险和主动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顾云舟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磺胺是急救包的核心，是前线战士救命的希望，但这条取货之路，分明是通往地狱的窄桥！
就在药坊内为磺胺和运输线焦头烂额之际，藤田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却从未停止转动，正将贪婪的触角伸向更古老、更诡秘的领域。
地点：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内。
氛围：幽暗、压抑、弥漫着线香燃烧的奇特气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玄学”氛围。墙壁上悬挂着大幅的江南地形图，桌上铺着泛黄的宣纸，上面是那枚玉璧碎片的高精度拓片，繁复的云雷纹路被放大得纤毫毕现。
藤田健一背着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站在密室中央。他面前，站着三个人。
一位是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正是沪上首屈一指的古玉鉴定泰斗，人称“金眼雕”的周世昌。他此刻正拿着放大镜，对着拓片上的纹路看得入神，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
另一位穿着八卦道袍、手持罗盘，留着山羊胡，眼神飘忽中带着精明的，是颇有名气的风水堪舆师，马半仙。
最后一位，则让藤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是洪九爷手下一位专管“阴宅风水”、绰号“鬼手七”的老头，干瘦佝偻，眼神浑浊，手指却异常灵活。洪九把他派来，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不愿错过任何可能的宝藏线索。
“诸位，”藤田的声音打破了密室的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块玉璧碎片，关系重大。我要你们从这纹路上，给我找出完整玉璧的线索！它可能埋藏的地点，或者…关联的方位、地脉走向！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周世昌放下放大镜，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学者的审慎：“藤田大佐，仅凭这碎片纹饰，要推断整器形制和埋藏地点…难，难如登天。此纹路，确属上古云雷纹变体，但风格独特，非商周常见，倒似…似融合了某些边地部族的图腾元素，年代…难以精确判定。”
马半仙则捻着山羊胡，眯着眼看着罗盘，又看看地图，神神叨叨：“云从龙，雷生电…此纹路走势，暗合巽离二卦，主风火相激…方位嘛…当在…东南！对，东南方！水泽交汇之处，或有龙气潜藏！” 他手中的罗盘指针，被他悄悄拨动，稳稳指向东南。
“鬼手七”一首沉默，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拓片边缘一处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刻痕——那并非云纹主体，更像是一个不起眼的标记，形状有些像…一只抽象的鸟？或者…鱼？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墙上地图的太湖区域，随即又垂下眼皮，恢复了那副昏聩模样。
藤田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三人脸上扫过。周世昌的谨慎让他不耐，马半仙的玄虚让他将信将疑，而“鬼手七”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动声色，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标注着“太湖”的广阔水域上。
“东南…水泽交汇…太湖！”藤田眼中爆发出贪婪而狂热的光芒，“马先生此言有理！周先生，你看这纹路走向，是否与太湖周边的山川地脉有所呼应？还有你！”他猛地转向“鬼手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迫，“看出什么了？说！”
“鬼手七”身体一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躬身，声音沙哑：“大…大佐明鉴…小的…小的只是觉得…这纹路拐角…有点…有点像我老家太湖边上，渔民刻在船帮子上…求平安的…水鸟符…胡乱猜想，当不得真…”
“水鸟符？太湖渔民？”藤田眼中的光芒更盛！周世昌和马半仙的推测是方向性的，而这“鬼手七”无意间透露的细节，却提供了具体的文化背景和地域指向！太湖！范围瞬间被大大缩小！
“很好！”藤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三位都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尤其是你！”他盯着“鬼手七”，“回去告诉洪九爷，他的‘诚意’，我收到了！请继续深挖这‘水鸟符’的线索！我需要更具体的地点！”
他猛地转身，对着肃立在门口的副官厉声下令：“立刻调集所有关于太湖区域的历史档案、地方志、水文图！特别是关于前清遗宝、民间秘藏的传说！还有，秘密派遣精干人员，以测绘、收购水产为名，潜入太湖沿岸村镇！重点查找与这种纹路相关的任何石刻、传说，或者…特殊的家族！”
一场针对太湖、针对那虚无缥缈却又可能价值连城的玉璧宝藏的秘密搜索，在藤田的指令下，如同无声的蛛网，悄然张开。而“鬼手七”带回的消息，也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洪九爷心中激起了更汹涌的贪婪波澜。
地点：“春苗”药坊后院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
氛围：紧张、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气的药香。几盏昏黄的灯泡下，人影晃动。
青禾系着围裙，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她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如同淬炼精钢。她的面前，是几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一堆刚刚研磨好的、深红如宝石碎屑般的血竭浓缩粉末，装在几个大瓷碗里。
一小堆珍贵的、雪白的磺胺粉（苏曼卿提供的全部库存），用油纸小心包裹。
成卷的、经过高温蒸煮消毒的脱脂纱布。
简易的缝合针线包。
一小瓶用蜡封口的阿司匹林药片（同样珍贵）。
还有厚实防水的油纸、浆糊、剪刀。
“扳手”和刚刚能下床走动的“沉香”充当助手。“扳手”负责将大块的纱布裁剪成大小合适的方块。“沉香”脸色依旧苍白，左臂用绷带吊着，用右手笨拙但认真地帮忙折叠油纸。
“青禾姐，油纸袋这么折，行吗？”“沉香”拿起一张裁好的油纸，按照青禾的示范，对折，再折两边，最后用浆糊封住一边，做成一个开口的长方形小袋。
“对，就是这样！封口一定要严实，不能漏气！”青禾头也不抬，正用特制的小木勺，极其精确地将血竭粉分装进更小的、同样用油纸折成的三角形小包里。每一份的量，都经过她反复测算，确保能有效覆盖一个拳头大小的创面。
空气中弥漫着血竭粉特有的、略带铁锈味的药香，混合着磺胺粉微弱的化学气味。每一克粉末，都弥足珍贵。
“扳手”剪好纱布，拿起一个叠好的油纸袋，看向青禾：“青禾姐，每包里放几片阿司匹林？这玩意儿也金贵得很。”
“放两片。”青禾毫不犹豫，“重伤员，这两片药，可能就是撑到后撤的关键！”她拿起一个叠好的纱布块，小心地塞进油纸袋底部，然后放入一个血竭粉小包、一小包磺胺粉（仅占苏曼卿库存的极小部分）、一个针线包，最后放入两片用油纸单独包好的阿司匹林片。
她拿起浆糊刷，极其仔细地在油纸袋开口处涂抹均匀，然后迅速、严丝合缝地将开口封死、压实！一个厚实、防水、约莫巴掌大小的战场急救包，在她手中诞生了！虽然简陋，却凝聚着心血和希望！
“成了！”“扳手”拿起第一个成品，掂了掂，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有了这东西，兄弟们…能少流多少血啊！”
“沉香”看着那小小的油纸包，又看了看自己肩头被血竭粉封住的伤口，眼神复杂，有感激，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青禾拿起炭笔，在封好的油纸包正面，飞快地勾勒出几个极其简单却清晰的图示：一个伤口，撒上粉末（箭头指向血竭粉小包）；一块纱布覆盖；然后是缝合的示意。背面，则用娟秀的小字写着主要成分和使用要点（消毒、尽快缝合、止痛药）。
就在这时，后门传来急促但克制的敲门声！是安全的信号！
青禾心头一紧，示意“扳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礁石”，他脸色铁青，呼吸急促，额头上带着汗珠和…一道新鲜的擦伤！
“出事了！” “礁石”闪身进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灼，“九爷…洪九！他开始使绊子了！”
“怎么回事？”顾云舟闻声从里间走出，肋下的伤让他步伐有些虚浮，但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礁石”喘了口气，语速飞快：“我们联系好的那个船老大，‘水鹞子’刘三！他…他突然变卦了！说家里老母病重，跑不了船了！我托人打听，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洪九爷手下的人找过他，撂下话了，说谁敢接我们‘春苗’的私活，尤其是跑外海的活儿，就是跟他洪九爷过不去！轻则打断腿，重则…沉黄浦江！”
釜底抽薪！洪九果然动手了！掐断了他们最可能获取外海船只的渠道！
“还有！”“礁石”喘着粗气，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我们预定好的那批用来装药的特制防潮木箱！木材行的老板也反悔了！说木材被洪爷的米行‘紧急征用’了！定金…定金都退了回来！”
“砰！” “扳手”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木屑纷飞！“王八蛋！就知道这老狐狸没安好心！他这是要逼死我们！”
顾云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肋下的伤口因怒火而隐隐作痛。磺胺交易迫在眉睫，船只却被洪九卡死！连包装材料都断了来源！洪九在用最阴险的手段，兑现他那“一个月内看到诚意”的威胁！他是在逼迫，是在示威！
青禾看着手中刚刚封好的急救包，又看看愤怒的同伴和脸色苍白的顾云舟，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时间在分秒流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而前方的路，似乎被洪九的阴影和藤田的罗网堵得密不透风。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温润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药香弥漫的工棚里，气氛压抑到了冰点。玉璧的阴影笼罩着太湖，洪九的贪婪扼住了咽喉，而那一包包凝聚着生命希望的急救包，正等待着一条通向烽火前线的、充满荆棘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