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下游某处废弃驳船船舱(“沉香”安排的临时转移点)。
潮湿、阴暗、弥漫着铁锈和河水腥气的船舱内。顾云舟仰面躺在铺着旧麻袋的船板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粗重急促。左臂的绷带己被鲜血完全浸透,暗红的血渍顺着布条边缘滴落在肮脏的船板上。剧烈的奔跑和失血让他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冷汗。
青禾跪在他身边,用牙齿撕开干净的布条(“沉香”紧急找来的),双手沾满他的鲜血,颤抖着解开那被血浸透的旧绷带。伤口狰狞地外翻着,边缘的皮肉因过度拉伸而泛白,鲜红的血还在不断涌出。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
“药…止血药…” 她声音带着哭腔,看向一旁的“沉香”。
“沉香”迅速递上一个小瓷瓶:“只有这个了,云南白药,效果不如你的‘玉枢丹’好,但能顶一顶!” 她的脸色同样凝重,警惕地听着船舱外的动静。远处依稀还有警笛声传来。
青禾咬紧牙关,将珍贵的药粉不要钱似的倾倒在伤口上!药粉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冲开!她用力按压住伤口上方,用尽全身力气将新的绷带一圈圈紧紧缠绕上去!顾云舟的身体在剧痛中无意识地痉挛,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闷哼。
“云舟!撑住!看着我!” 青禾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涣散的眼神聚焦在自己脸上,“纸拿到了!我们拿到了!曼卿也救出来了!你不能有事!听到没有?!”
顾云舟艰难地聚焦视线,看到她脸上混合着血迹和泪痕的狼狈,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恐惧和…力量。他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用尽力气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她满是血污的脸颊,声音低不可闻:“…死…不了…纸…看看…”
“沉香”立刻将那个染血的牛皮纸文件袋递过来。青禾颤抖着手打开,抽出里面那张折叠的硬纸——正是苏曼卿描述的那张画满复杂几何符号和数字的纸!纸张边缘还沾着一点威廉·陈的暗褐色血迹,更添几分诡异。
“是它…” 青禾将纸小心地放回顾云舟怀里,“你拿命换来的…收好。”
就在这时,船舱外传来三长两短、如同鸟鸣般的口哨声!“沉香”神色一松:“是九爷的人!接应来了!”
法租界霞飞路某高级公寓内(洪九爷情妇名义持有,结构复杂,有暗道)。
公寓内部装饰着华丽的洛可可风格,水晶吊灯,波斯地毯,与外面的紧张局势格格不入。空气中飘着劣质香水和雪茄的混合气味。苏曼卿被安置在里间卧室休息,由洪九爷带来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婆子照看(实为监视)。
客厅里,气氛凝重。洪九爷大马金刀地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盘着核桃,眯着眼打量着被“沉香”和洪门手下半扶半架进来的顾云舟,以及跟在后面、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青禾。顾云舟的伤臂被重新包扎过,但失血过多让他显得异常虚弱,只能勉强靠在沙发里。
“啧啧啧…” 洪九爷看着顾云舟的样子,摇了摇头,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讽,“‘青竹’先生,好胆色!好身手!汇丰银行啊…虎口拔牙!还带着伤!硬是要得!”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不过嘛,动静也太大了点!藤田那老鬼子,现在可是发了疯地要咬人!沈掌柜的画像贴得满大街都是,连身上有药香都写上了!我这法租界,也不是铜墙铁壁!”
他将两张新鲜出炉、油墨未干的通缉令拍在昂贵的红木茶几上。青禾的画像相对清晰,那“药香”的描述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顾云舟的画像虽然模糊,但体型特征描述精准。
“九爷援手,铭记在心。” 顾云舟声音虚弱,但眼神依旧沉静,“不知九爷有何指教?” 他知道,洪九爷此刻出现,绝不只是为了送个安全屋。
“指教谈不上。” 洪九爷身体前倾,露出商人的精明,“大家都是明白人。现在这局面,藤田红了眼,你们寸步难行。我呢,担着天大的干系收留你们,得罪了日本人,还得防着巡捕房。这买卖,风险太大!”
他顿了顿,盘核桃的手停下,目光在顾云舟和青禾脸上扫过:“所以,咱们得重新立个规矩,把这‘合作’,做得更…‘牢靠’一点!”
“第一,” 洪九爷竖起一根手指,“安全屋,我提供!就在这,吃喝用度,我包了!另外,我在码头区有个不起眼的旧仓库,夹层做得相当隐蔽,通风也过得去。沈掌柜可以在那里重起炉灶!地方、基础药材(非管制)、日常掩护,我负责!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春苗’,应景!怎么样?”
青禾心中一动,秘密药坊!这正是她所渴望的!但代价是什么?
“第二,” 洪九爷竖起第二根手指,指向顾云舟,“‘青竹’先生,你和你的‘朋友们’,得帮我办件大事!三个月内,给我打通一条从苏北(新西军控制区边缘)经长江水道到上海的军需药品和医疗器械走私线!注意,是军需!救国之用的!烟土那种伤天害理的玩意儿,我洪九不沾!(义正言辞,实则因利润更高且风险相对可控)路线、接头、沿途的关卡打点,你们负责!我只管收货和出货!利润嘛,好商量!”
顾云舟眼神微凝。军需走私?这确实是组织有能力、也部分在做的事情(支援根据地),但为洪九牟利…性质微妙。他需要权衡。
“第三,” 洪九爷看向青禾,脸上堆起假笑,“沈掌柜是摇钱树!‘春苗’开张,得优先、足量供应我洪门弟兄们要用的药!金疮药(‘玉枢丹’简化版)、止血粉、消炎散…多多益善!价钱嘛,按市价八折算,绝不亏待!另外…” 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沈家那些让药效更稳、更好存的‘小窍门’,是不是也…指点指点我手下那些不成器的药师?当然,核心秘方,我洪九有分寸,绝不过问!”
这几乎是要掏空青禾改良工艺的心血!青禾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最后一点,” 洪九爷身体往后一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将来风头过去,‘济世堂’那块金字招牌还能重新挂起来…我洪九,要求不多,占三成‘干股’!放心!就是分点红,壮壮声势!经营大权,还是沈掌柜的!有我洪九的名字挂在上面,看谁还敢动歪心思!”
空气仿佛凝固了。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洪九爷志得意满的脸上投下阴影。顾云舟沉默着,权衡着利弊。青禾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祖父的心血,沈家的百年清誉…但看看重伤的顾云舟,想想被通缉的处境,还有里间需要庇护的苏曼卿…她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九爷,” 顾云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打通药品运输线,支援前线抗日将士,本是分内之事。这条线,我们可以建,但必须明确:只运送军需药品和医疗器械! 任何违禁品(如烟土、军火非我方渠道),绝不沾手!此乃底线!至于‘春苗’…” 他看向青禾,眼中带着询问和深切的歉意。
青禾读懂了他的眼神。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重新制药的希望,为了守护更重要的人和事…她必须忍!她抬起头,迎上洪九爷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春苗’…可以优先供应洪门所需药品…改良工艺…我可以传授部分稳定药效、便于储存的方法…但核心配伍和古法炮制…恕难从命!至于‘济世堂’…那是后话,若真有重开之日…三成干股…我…应了!”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洪九爷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抚掌大笑:“好!痛快!沈掌柜巾帼不让须眉!顾先生深明大义!就这么定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自己人!” 他挥挥手,一个手下端上两杯红酒,“来,以酒为盟!”
顾云舟和青禾看着那猩红的液体,如同看着凝固的血。他们碰杯,饮下这杯充满屈辱与算计的“盟约”之酒。苦涩,灼喉。
洪九爷提供的码头仓库位于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的灰色地带,巨大、陈旧、堆满各种麻袋和木箱,空气中混杂着尘土、鱼腥和不知名的香料气味。在仓库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道伪装成货架的厚重木门后,是仅容数人转身的夹层空间——“春苗”药坊。
通风管道巧妙地隐藏在废弃的烟囱里,将新鲜的空气和研磨药材的微尘一同排出。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墙壁做了简单的隔音处理。虽然简陋,但比起破屋和船舱,己算“洞天福地”。
顾云舟的伤在青禾的精心调理(洪九提供了稍好的伤药和食物)和自身强悍的体质下,开始缓慢愈合。他成了“春苗”的守护者和工程师:设计更隐蔽的通风口、检查每一个出入口的安全性、设置简易警报装置、规划药材和成药的秘密进出路线。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眼神锐利如昔。
青禾则像回到了她的王国。她将从废墟中抢救出的、仅存的一套铜制小药碾、几把特制银刀、几个密封性极好的瓷罐,以及最重要的、贴身藏着的几味核心药材(包括仅剩的一点南洋血竭、乳香)一一摆放好。这是“济世堂”最后的火种。
她首先处理的,就是林世襄带来的那批南洋药材。血竭的暗红、乳香的淡黄、没药的深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光泽。她洗净双手(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仪式感),开始仔细地分拣、切割、研磨。熟悉的药香渐渐弥漫开这狭小的空间,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抚平了她心头的屈辱和不安。
“沉香”带来了组织急需的药品清单和一批基础药材(由洪九渠道输入)。青禾的目光落在“金疮药(强效)”和“消炎粉”上。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她开始着手炼制第一批“玉枢丹”。流程早己烂熟于心,但在这个简陋的环境下,对火候、时间、药材融合度的掌控要求更高。顾云舟默默守在一旁,在她需要时递上工具,或小心地调整着那个特制小炭炉的风门。火光映照着两人专注而沉静的侧脸。研磨声、药材在铜釜中细微的沸腾声,成了这方小天地里最动听的乐章。
汗水顺着青禾的额角滑落。当铜釜中传来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甘苦的浓郁药香时,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成功了!虽然量极少,但“玉枢丹”在这废墟中重生的“春苗”里,再次诞生!
她小心地将墨绿色、泛着光泽的药膏刮入瓷罐,密封好。这不仅是一罐救命的药,更是她和顾云舟在这绝境中,用不屈的意志点燃的第一颗星火。
法租界公寓里间。苏曼卿服了安神药,己经沉沉睡去,眉头依旧紧锁。外间小客厅,只亮着一盏壁灯,光线柔和。
青禾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忙碌了一整天,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尤其是一双手,在药材的汁液、研磨的粉尘和清洗工具的冷水中反复浸泡,指腹发皱,关节酸痛。
细微的水声传来。她睁开眼,看到顾云舟端着一个盛着温水的铜盆,沉默地走到她面前。他受伤的左臂还吊着,动作有些不便,但眼神专注。
“手。” 他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青禾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把手缩了缩。她的手上还残留着各种药材的痕迹,并不干净。
顾云舟没有多说,只是将铜盆放在她脚边的矮凳上。然后,他伸出右手,带着不容拒绝的轻柔,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缓缓浸入温水中。
温暖的水流包裹住冰凉酸痛的双手,带来一阵舒适的熨帖。顾云舟的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仔细地揉搓着她的手指、掌心、手腕,洗去那些药渍、污迹,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温水洗去了污浊,也仿佛洗去了白天的屈辱、紧张和疲惫。
青禾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专注而温柔的侧脸轮廓。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这个曾经满身谜团、冷硬如冰的男人,此刻正用他拿枪握刀的手,笨拙而认真地为她清洗着沾满药香的手。
没有言语。只有水流声,和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厚重而温暖的情愫。契约的冰冷早己被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熔毁。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柔,比任何誓言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他们是彼此在这乱世中,最深的依靠与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