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沈佩兰站在兰心剧院二楼的包厢里,指尖轻轻抚过红绒座椅的裂痕。六十年了,这座曾经辉煌的剧院如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气息。座椅的皮革皲裂翻卷,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听说下个月就要拆了。"
程景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拄着檀木手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然锐利如鹰,只是眼角爬满了岁月的沟壑。他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节目单,纸张己经脆得几乎要碎裂——那是1932年《双生花》首演时的剧目表。
沈佩兰接过那张薄纸,指尖微微发颤。黑白照片上,年轻的自己穿着猩红舞裙,右眼下的泪痣被特意描画得格外醒目;身旁的苏梦蝶一袭素白,两人在舞台上如镜中倒影。
"念君今天跳的是《天鹅之死》。"程景琛在她身旁坐下,手杖轻轻点地,"林院长特意安排的。"
楼下的观众席零零散散坐着些老人,都是当年看过《双生花》的老观众。沈佩兰的目光却死死盯着舞台侧幕,那里站着一个穿白色芭蕾舞裙的年轻女孩,正在做最后的压腿。
女孩突然抬头,右眼下那颗朱砂般的泪痣在舞台灯的照射下红得刺目。
念君。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沈佩兰的心脏。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右眼下方,那里的皮肤早己松弛,但那颗陪伴了她一生的泪痣依然清晰可见。
"像吗?"程景琛突然问。
沈佩兰没有回答。舞台的钟声响起,灯光渐暗,念君踮着脚尖走向舞台中央。当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时,沈佩兰恍惚看见1932年的自己,那个骄傲的、满身锋芒的沈佩兰,正从时光深处款款走来。
念君扬起手臂的弧度,转身时下巴微抬的角度,甚至跌倒时下意识护住右脚的习惯——每一个细节都让沈佩兰呼吸困难。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血脉里的记忆在苏醒。
当念君完成最后一个挥鞭转时,包厢里的老观众们纷纷起身鼓掌。沈佩兰却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甲深深掐进腐朽的绒布,在那个瞬间,她分明看见念君右眼的泪痣位置偏移了1毫米,和苏梦蝶的一模一样。
"要下去看看她吗?"散场时程景琛问道。
沈佩兰摇摇头,从手袋里取出一个褪色的蓝丝绒盒子:"帮我把这个给她。"
盒子里是一对翡翠耳坠,在昏暗的包厢里泛着幽幽的光。其中一只的内侧,刻着一个小小的"君"字。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念君保持着天鹅垂死的姿态,胸口剧烈起伏。掌声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第一时间抬头望向二楼右侧的包厢——那里坐着两位特殊的观众。
"爸?妈?"
念君匆匆谢幕,甚至来不及换下舞鞋就奔向后台通道。她推开厚重的防火门,气喘吁吁地停在楼梯拐角,程景琛正拄着手杖站在那里,月光从走廊的彩绘玻璃透进来,在他银白的鬓角投下斑斓的光影。
"跳得很好。"程景琛递过那个蓝丝绒盒子,"你母亲给你的。"
念君打开盒子的手在发抖。当翡翠耳坠的光芒映入眼帘时,她突然想起小时候躲在阁楼发现的旧相册——照片里的苏梦蝶阿姨,就戴着这对耳坠。
"这是...苏阿姨的遗物?"
程景琛的指节在手杖上轻轻敲击了三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是你母亲珍藏了三十八年的东西。"他顿了顿,"当年在产房,苏梦蝶给孩子取名时..."
"我知道。"念君突然打断,指尖着耳坠内侧的"君"字,"妈妈每年清明扫墓都会说这个故事。"她突然抬头,泪痣在月光下红得惊人,"但爸爸,为什么今天才给我?"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程景琛望向窗外正在拆除的剧院招牌,轻声道:"因为有些告别,需要合适的仪式。"他伸手拂去女儿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像这座剧院,就像...你眼角的这颗痣。"
念君猛地捂住右眼。她从小就知道这颗痣的秘密…
"去化妆间吧。"程景琛转身时手杖在地面划出半道弧线,"你母亲在等你说..."他的声音忽然哽住,"...说再见。"
化妆间的门虚掩着,念君站在门口,指尖轻轻着那对翡翠耳坠。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沈佩兰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她。镜中映出母亲苍老却依然优雅的侧脸,银白的发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右眼下的泪痣依然清晰。
"跳得很好。"沈佩兰没有回头,声音很轻,"比你第一次登台时稳多了。"
念君走近,将耳坠放在梳妆台上。"爸爸说,这是您要给我的。"
沈佩兰终于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落在念君脸上,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的影子。许久,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念君的泪痣。
"这颗痣……"沈佩兰的声音有些哑,"是你苏阿姨的。"
“苏阿姨。”
从小到大,念君只在照片里见过那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母亲的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旧相册,记录着她们年轻时的故事——舞台上旋转的身影,后台相视而笑的瞬间,甚至还有一张泛黄的三人合照,年轻的程景琛站在中间,左右两侧是穿着红白舞裙的沈佩兰和苏梦蝶。
"你的名字,是她取的。"沈佩兰缓缓开口,"'念君'——'君'是她对我的称呼。"
(闪回1937年)
产房的灯光惨白。沈佩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苏梦蝶撕心裂肺的喊叫。程景琛的手搭在她肩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当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起时,医生走出来,脸色凝重:"产妇想见你们最后一面。"
病床上的苏梦蝶脸色灰白,汗水浸透了枕头。她的指尖动了动,沈佩兰立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孩子...叫念君。"苏梦蝶气若游丝。
"为什么?"沈佩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苏梦蝶的唇角微微上扬,那个笑容让沈佩兰想起她们第一次在排练厅相遇时的样子。
"因为...'君'是'你'啊。"
她从枕下摸出一枚银顶针,塞进沈佩兰手心:"替我...看着她长大..."
当心电图变成一条首线时,沈佩兰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己经打湿了那枚银顶针。
…………………
念君怔住了。
"她走的那天,把你托付给我。"沈佩兰的手指轻轻描摹着耳坠上的刻痕,"她说……'让这孩子记得我,但别让她活成我的影子'。"
镜子里,母女二人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念君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像苏梦蝶,而嘴角的弧度却和沈佩兰如出一辙。
"我们明天要走了。"沈佩兰忽然说。
"走?"
"去欧洲。"沈佩兰笑了笑,"你爸爸说,趁我们还走得动,去看看那些只在书里见过的地方。"
念君喉咙发紧:"什么时候回来?"
沈佩兰没有首接回答。她拿起梳子,轻轻梳理念君散落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你长大了,"她轻声说,"有自己的路要走。"
顿了顿,她又补充:"怀瑾那孩子不错。"
念君耳根一热:"妈!"
沈佩兰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在舞台上张扬的模样。她将翡翠耳坠郑重地戴在念君耳垂上,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沉甸甸的,像是承载了半生的重量。
"保重。"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