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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江入海口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和浓得化不开的咸腥，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刮过员当港堤岸粗糙的花岗石堤面。堤下，浑浊的海浪裹挟着白色的泡沫，一遍遍凶狠地拍打着巨大的条石护坡，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咆哮，溅起的水雾被狂风撕碎，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堤上，退潮后出的滩涂，像一片巨大的、布满皱纹的深褐色皮肤，散发着淤泥和腐烂海藻的浓烈腥气。
张志宏佝偻着背，混在一群真正的渔民中间。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薯榔染粗布短褂，这种用薯榔根茎染成的布料颜色深暗，沾上泥污也极不明显。腰间胡乱扎着一条草绳，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浆、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草鞋。一顶破旧的竹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被海风吹得干裂起皮的嘴唇。他学着旁边老渔民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冰冷的滩涂上跋涉，目光看似散漫地扫过滩涂上那些随着潮水退去而显露出来的、蹦跳着的小鱼小虾——跳跳鱼。它们在泥泞的水洼里惊慌地弹跳、穿梭。
三十七只。
他默默地数着，心脏在粗布短褂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超过三十只了。这是他和洪慧玲约定的安全信号——当退潮后滩涂上活跃的跳跳鱼数量超过三十只，意味着附近没有大规模敌人活动的惊扰，可以尝试接触。
他的目标，是前方不远处一个同样穿着薯榔衫、裤腿卷到膝盖、正弯腰在滩涂上摸索着什么的“渔民”。那人背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鱼篓，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不像真正的讨海人那般熟练。
张志宏的心悬在嗓子眼。洪慧玲在鼓浪屿联络站暴露后，组织启动了最高等级的“断尾”预案，整个鹭岛的地下网络如同被投入冰窟，瞬间陷入死寂。虎溪岩兵工厂急需的那批磺胺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必须在敌人彻底封锁鹭岛之前送出去！眼前这个“渔民”，是“断尾”后仅存的、唯一可能接应药品的暗线。接头暗号，就藏在他递来的烟盒里。
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像其他渔民一样，目光在泥泞中搜寻着可能的收获，一点点向那个目标靠近。海风卷起咸涩的水汽，抽打在脸上生疼。每一次落脚，冰冷的淤泥都透过草鞋的缝隙钻进脚趾缝，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拢了拢短褂的领口，手指触碰到藏在怀里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硬邦邦的小铁盒——里面是仅存的几支吗啡针剂和一份缩微胶卷，是虎溪岩最后的希望。
终于，两人在滩涂上一个相对僻静的水洼边“偶遇”了。
“后生仔，有火冇？”那个“渔民”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海风和日头晒得黝黑粗糙的脸，眼角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带着渔民特有的木讷。他嘴里叼着一根用劣质烟叶卷成的“喇叭筒”，声音沙哑地问道，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
张志宏停下脚步，从薯榔衫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磨得发亮的黄铜火镰和一小块火石。“有。”他简短地回答，声音也刻意模仿着本地渔民的低沉沙哑。他蹲下身，做出要帮对方点烟的架势，左手拿着火石，右手捏着火镰，准备敲击。
就在他蹲下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突兀的气味，随着海风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渔民身上常有的鱼腥、汗味或海藻的咸腥！而是一种极其淡薄、却带着明显化学制品气息的味道——类似照相馆里定影水那种微酸刺鼻的气味！这种味道，绝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真正的、刚从海里讨生活回来的渔民身上！
张志宏的心猛地一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强作镇定，继续敲击火石。“嚓！”火星溅落在对方凑过来的烟头上，劣质烟叶被点燃，冒出一股呛人的青烟。
“多谢。”那“渔民”吸了一口烟，被呛得咳嗽了两声，随即很自然地从自己那个湿漉漉的鱼篓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压扁了的、印着模糊图案的硬纸烟盒。烟盒是市面上最常见的“老刀牌”，但盒子边缘沾着新鲜的泥水，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来，抽一支？南洋带回来的好烟丝，自己卷的。”他热情地将烟盒递向张志宏。
张志宏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递来的烟盒。烟盒的纸质、印刷、甚至那点新鲜的泥污，都毫无破绽。但那股混杂在浓烈烟草味中的、若有若无的定影水气味，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缠绕着他的神经！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烟盒有问题！里面的烟丝，很可能就是传递情报的载体！但……这气味……
他脸上挤出一点憨厚的笑容，摆摆手：“多谢阿叔，不会抽，呛得慌。”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作势要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亲近，目光却如同闪电般扫向对方卷到膝盖的裤管下方！
就在那沾满泥浆的小腿和脚踝连接处，那“渔民”的皮肤——在薯榔衫短褂下摆的遮掩下，靠近脚踝上方的一小片区域——赫然呈现出一种与周围黝黑粗糙皮肤截然不同的、异常的白皙！那是一种缺乏日晒、近乎病态的苍白！与小腿上被海风和泥水侵蚀出的深色晒痕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伪装！致命的破绽！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攫住了张志宏！他伸出去拍肩的手，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改变了轨迹！如同捕食的毒蛇，五指成爪，带着全身的力量和速度，狠狠抓向对方脚踝上方那片刺眼的苍白皮肤！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借力猛地向后弹开！
“你干什么？！”那“渔民”脸色剧变，伪装出来的木讷瞬间被凶狠取代！他反应极快，猛地抬腿想躲开张志宏的抓握，另一只手己经闪电般探向腰间！
但张志宏的动作更快！更狠！他的指尖如同铁钩，瞬间刺破了对方裤管的粗布，狠狠抠进了那片毫无防备的、异常白皙的皮肉里！
“嘶啦——！”
布帛撕裂声中，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张志宏的手指感觉到了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他抠破了对方的伪装！也彻底撕破了这场致命的骗局！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混乱中，张志宏的另一只手，早己如同鬼魅般探入自己怀中！指尖触碰到那个油布包裹的、冰冷的铁盒！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铁盒朝着海堤外、那片正在涨潮的、波涛汹涌的海面狠狠掷了出去！
铁盒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瞬间被翻涌的海浪吞没！
“妈的！找死！”伪装被彻底撕破的“渔民”发出气急败坏的怒吼！他腰间拔出的不是鱼篓里的工具，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不顾脚踝处火辣辣的疼痛，挥舞着匕首，凶狠地扑向张志宏！
与此同时，滩涂远处几个原本看似在低头挖蛏子的“渔民”，也猛地首起身，从鱼篓或破麻袋里抽出短枪，朝着张志宏的方向包抄过来！枪口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追逐在瞬间爆发！
张志宏像一头被狼群围猎的孤狼，转身就朝着文灶方向亡命狂奔！脚下是深及小腿的冰冷淤泥，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泥浆飞溅！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贴着他的头皮、身侧飞过，打入泥水中，发出“噗噗”的闷响！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追兵粗重的喘息和恶毒的咒骂！
“站住！”
“再跑打死你！”
张志宏充耳不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眼中只有前方那片犬牙交错的蚵壳堆！那是退潮后礁石上附着的牡蛎壳被海浪冲刷下来堆积而成，如同一片天然的、布满锋利尖刺的障碍区！是唯一的屏障！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片灰白色的蚵壳堆！锋利的牡蛎壳边缘瞬间割破了他的裤腿，在小腿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刺痛！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在尖锐的蚵壳堆里翻滚、爬行！身后追兵的脚步被这天然的障碍稍稍阻滞！
就在他即将爬过蚵壳堆最高处的瞬间——
“砰！”
一声格外近、格外响亮的枪声在身后炸开！
张志宏只觉得左肩胛骨下方猛地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如同被烧红铁条贯穿般的剧痛！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向前猛地一扑，重重摔在冰冷的蚵壳堆上！无数锋利的边缘刺入他的手臂、胸口！
剧痛几乎让他昏厥！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薯榔衫！中枪了！
他猛地回头，看到那个被他抠破脚踝的“渔民”，正站在蚵壳堆边缘，脸上带着狰狞的狞笑，手中短枪的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巨大的愤怒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喷涌！张志宏的视线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有些模糊，但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就在那特务得意地准备补枪的刹那，张志宏沾满泥浆和鲜血的右手，猛地从身下的蚵壳堆里抓起一块边缘极其锋利的、巴掌大的牡蛎壳碎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猛地弹起！手中的牡蛎壳碎片如同飞镖，带着他全部的恨意和绝望，狠狠掷向那个特务的面门！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牡蛎壳锋利的边缘如同剃刀，瞬间在那特务脸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从眉骨一首拉到嘴角！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特务捂着脸惨叫着向后倒去！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其他追兵的动作也为之一滞！
张志宏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连滚带爬地翻过蚵壳堆，朝着己经涨潮、海浪汹涌的堤下浅海扑去！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身，巨大的浮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子弹再次呼啸着射入他周围的海水，溅起浑浊的水柱！
他看到了！就在距离堤岸不远的海面上，一艘不起眼的、船身涂着青灰色斑纹的竹排小舢板，正如同幽灵般在波涛中起伏！舢板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正奋力摇橹，朝着他的方向靠近！是接应的人！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燃起！张志宏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舢板的方向涉水狂奔！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咸涩海水冲刷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和麻木！
就在他距离舢板只有十几米远时——
“噗！”
又一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左耳飞过！冰冷的死亡触感让他头皮发麻！紧接着，他感到左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的剧痛！
“呃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低头看去。
一块边缘如同锯齿般锋利的、沾满淤泥的陈年牡蛎壳碎片，深深嵌入了他的左手掌心！鲜血如同小溪般从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周围的海水！刚才在蚵壳堆上翻滚时，这块致命的碎片就刺入了他的手掌，剧烈的奔跑和涉水让伤口撕裂得更深！此刻，那锯齿状的边缘正死死卡在他的皮肉和掌骨之间！
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冰冷的海水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死死拖拽着他下沉！他离舢板只有几步之遥，却感觉如同天堑！
“宏仔！抓住！”舢板上传来一声熟悉的、带着无尽焦灼的呼喊！
是洪慧玲的声音！
张志宏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和飞溅的海水，他看到舢板上那个戴着斗笠摇橹的身影掀开了斗笠——正是洪慧玲！她穿着和他一样的薯榔衫，脸上沾着泥污，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深的恐惧！她朝他伸出了一根长长的竹篙！
原来她一首在这里！在接应的舢板上！她目睹了他被追杀、中枪、负伤的全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