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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江春”茶楼二层的雅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息。上好的铁观音在滚水中舒展开叶片，升腾起袅袅白雾，带着清雅的兰花香。但这茶香之下，却顽固地纠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海产品干货的咸腥气，以及一种更加隐晦的、类似机油或铁锈的金属味道。窗外的鹭江波涛翻涌，低沉的水声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张志宏坐在临窗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身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细布长衫，手指无意识地着面前那套虎纹青瓷茶具温润的边沿。他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海面来往的帆船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刻不停地扫视着雅间门口那扇描绘着《韩熙载夜宴图》的绢纱屏风，以及楼下大堂隐约传来的喧闹人声。
三天了。距离上次在废弃的三号船坞遭遇那场颠覆认知的惊魂，己经过去了三天。老吴用生命传递的警告——“三号船坞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那箱来历不明的金条，那些来自未来的真空包装袋、可乐罐、塑料笔……这些匪夷所思的物件，被他深埋在虎溪岩一处人迹罕至的岩缝里。它们带来的震撼和恐惧，远超任何特务的枪口。时空的裂缝，似乎真的存在，而且正在悄然扩大，吞噬着1935年的现实。
然而，比这更紧迫的，是组织近乎瘫痪的困境。鸿山风筝线断，老吴牺牲，回春堂被毁，虎溪岩兵工厂急需的齿轮下落不明，洪慧玲在重重追捕下音讯渺茫……鹭岛的地下网络，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蛛网，支离破碎。他冒险启用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条紧急联络渠道——“鹭江春”茶楼，以“南洋归侨寻访旧友”的名义，等待那个代号“茶博士”的接应人，接收那份关乎闽西根据地生死的情报备份。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雅间里只有他一人。桌上的虎纹青瓷茶海腾起袅袅白雾，茶香氤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焦灼和那挥之不去的、来自未来物品的诡异感。拿起细长的茶夹，他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极其轻微地、却清晰地叩击了三下青瓷盖碗的边沿。
叮…叮…叮…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是等了三日的接货暗号，如同在深海中投下的一颗石子。
屏风后，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紧接着，一个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转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的靛蓝粗布短褂，外面罩着一件同样干净的白色围裙。脸上架着一副圆形的、镜片很厚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刚毅的下巴。他手里托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托盘，盘上放着一个印着“鼓浪屿馅饼”字样的圆形纸盒。
“先生，您要的鼓浪屿馅饼，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正是茶楼里跑堂伙计惯常的腔调。
张志宏的心脏猛地收紧！来了！“茶博士”！他强作镇定地点点头，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过对方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但动作却异常稳定灵活。那副厚厚的墨镜，也绝非寻常茶博士会戴的东西。
“有劳。”张志宏的声音尽量平稳，做了个请放下的手势。
“茶博士”将托盘轻轻放在茶桌一角，动作自然地将那个馅饼盒推到了张志宏面前。就在盒子滑动的瞬间，张志宏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左手小指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一个确认身份的暗号！
“楼下新到了一批安溪秋茶，要不要给您沏一壶尝尝鲜？” “茶博士”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青瓷茶壶，作势要添水。他的手指在壶把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似乎无意识地拂过壶把与壶身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微小凸起。
张志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明白了！情报不在馅饼盒里，而是在这茶壶把手的夹层里！“茶博士”在用这个动作告诉他藏匿的位置！
“不必了，这铁观音挺好。”张志宏摆摆手，目光顺势扫过楼下。
就在这时！
窗外楼下，传来一阵悠长而略带苍凉的吆喝声：
“卖——杨桃嘞——！又甜又水的大杨桃——！”
吆喝声三声短促，紧接着两声拖长！正是约定的外围警戒信号——三短两长！洪慧玲在楼下！她正扮作卖水果的小贩，在街角盯着！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安全警戒线！
张志宏的目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飞快地投向街角。果然，一个挽着竹篮、头上包着蓝印花布头巾的“村妇”身影一闪而过。虽然距离较远，面目模糊，但那挺拔的身姿和警惕扫视西周的姿态，他绝不会认错！是洪慧玲！她还活着！而且就在附近警戒！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阴霾和焦虑。她还活着！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安慰和力量，甚至暂时压倒了三号船坞带来的恐惧。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缩，几乎要握紧。
然而，就在这暖流涌起的刹那，张志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街角那个“卖杨桃”小贩的脚踝处！洪慧玲似乎为了更自然地融入角色，在弯腰整理竹篮里的水果时，微微卷起了一边的裤脚！就在那卷起的裤脚上方，脚踝处，赫然露出一角刺青的青色边缘——那模糊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图案轮廓，与他在省委机关附近、在绣坊晒布场见过的、那些特务脚踝上的青天白日徽记刺青，何其相似！
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张志宏！是巧合？还是……洪慧玲被跟踪了？！或者……更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
“茶博士”显然也察觉到了张志宏瞬间的僵硬和脸色的细微变化。他墨镜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放下茶壶，忽然用一种悠扬的、带着古韵的闽南腔调，低声哼唱起来：
“雪梅教子志气高，三更灯火五更鸡……”
是闽南歌仔戏《雪梅教子》的选段！歌声低沉，却字字清晰。这绝不是闲情逸致！张志宏立刻凝神细听，同时看到“茶博士”的右手食指极其自然地蘸了一下旁边茶杯里温热的茶汤。
接着，在张志宏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茶博士”蘸着茶汤的手指，在油腻的红木桌面上，看似随意地画了起来！茶水在深色的桌面上留下的痕迹，迅速勾勒出几条弯曲的线条——那是一个简略却清晰的街区地图！线条交汇处，特意重重地点了一下——正是撤退的安全屋位置！
撤退！有危险！信号是洪慧玲发出的！她发现了跟踪者！
几乎就在“茶博士”画下最后一笔的同时——
“噔…噔…噔…”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由远及近，清晰地传了上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人的心尖上！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廉价发油、烟草和毫不掩饰的戾气的腥风，如同实质般，提前灌满了雅间！
楼梯口的屏风，被一只戴着硕大金戒指、骨节粗大的手粗暴地推开！
一个剃着锃亮光头、身材异常魁梧、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褂的男人闯了进来！他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一首拉到嘴角，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让整张脸充满了凶戾之气。正是特务头目，人送外号“陈秃子”！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一脸横肉、眼神阴鸷的彪形大汉，如同两头择人而噬的恶犬。
陈秃子那双三角眼如同淬毒的刀子，瞬间扫过整个雅间，最后落在张志宏和“茶博士”身上，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狞笑。
“哟！张先生好雅兴啊！一个人在这儿品茶？”陈秃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听说您是南洋回来的？巧了，兄弟我前些日子在鼓浪屿教堂，也淘换到几块彩玻璃碎片，那颜色，啧啧，真是漂亮……” 他说着，故意张开嘴，用金牙签剔了剔牙缝，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刺目的光。那牙缝里，赫然粘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红蓝绿三色光泽的碎片——正是鼓浪屿教堂特有的彩色玻璃碎屑！
张志宏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陈秃子这是在示威！他在明确地告诉张志宏：他知道张志宏去过鼓浪屿教堂附近（洪慧玲父亲照片背景的教堂），甚至可能知道他们利用教堂彩玻璃反光传递信号的秘密！他去搜查过教堂！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张志宏淹没！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大脑却强迫自己飞速运转！陈秃子突然出现，目标明确，显然是有备而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茶博士”？或者……是冲着那份情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之际！
张志宏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带着市井气的笑容，动作幅度夸张地朝着陈秃子拱手：“哎哟！这不是陈老板吗？幸会幸会！您也来喝茶？真是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一把抓起了桌上那个鼓浪屿馅饼盒旁边摆放的、用油纸包着的两块“海澄双糕润”！
这海澄双糕润是闽南特产，用糯米和豆沙制成，甜腻粘牙。张志宏抓起一块，看也不看，首接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粘稠甜腻的糯米和豆沙瞬间糊满了口腔，强烈的甜味甚至带着一丝齁嗓子的感觉！
“唔…这双糕润…真地道！陈老板要不要也来一块尝尝？” 张志宏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地说着，脸上挤出夸张的享受表情，顺势将另一块也拿在手里，作势要递给陈秃子。他咀嚼的动作极大，腮帮子鼓起，嘴唇沾满了豆沙和糯米粒，看起来既粗俗又滑稽。
这个动作看似粗鄙无礼，实则精妙无比！借着抓取和咀嚼双糕润的动作，他的手指极其隐蔽地探向茶壶把手！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个微小的凸起，用力一抠一旋！壶把末端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纽扣般的金属盖被他迅速拧开！里面一个比小指甲盖还小的金属胶卷筒滑落出来！他借着递双糕润给陈秃子的动作，手腕一翻，将那个沾着他掌心汗水的微型胶卷筒，闪电般塞进了手中那块甜腻粘稠的双糕润内部！然后，顺势将这块“加料”的点心，热情地递向陈秃子！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在张志宏夸张的咀嚼声和递点心的动作掩护下，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陈秃子被张志宏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无赖的举动弄得一愣！看着对方满嘴食物残渣、递过来的粘糊糊的点心，他嫌恶地皱紧了眉头，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挥手挡开：“免了免了！张某不好这口甜腻之物！”
他身后的两个手下也露出鄙夷的神色。
就在这短暂的注意力被转移的瞬间！
“茶博士”动了！他仿佛被陈秃子的突然闯入惊吓到，手一抖，手中的青瓷茶壶“啪”地一声掉落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西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陈秃子锃亮的皮鞋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该死！” “茶博士”立刻惊慌失措地躬身道歉，手忙脚乱地拿起搭在肩上的白毛巾去擦桌上的水渍，身体巧妙地挡在了陈秃子和张志宏之间，也挡住了陈秃子投向那块“加料”双糕润的视线。
“妈的！没长眼的东西！”陈秃子被热茶烫到脚面，勃然大怒，抬脚就想踹过去！但他更关心的是张志宏！这个南洋回来的家伙，行为举止透着古怪！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茶博士”，凶狠的目光再次锁定张志宏！却发现张志宏正若无其事地将那块没送出去、里面藏着胶卷的双糕润塞回油纸包里，嘴里还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另一块，腮帮子一鼓一鼓，嘴角沾着豆沙，眼神甚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发怒。
“张先生好胃口啊！”陈秃子强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逼近一步，目光如同毒蛇般在张志宏脸上和桌上的物品间来回扫视，“一个人喝茶，还点两份点心？这份是准备带给谁的啊？”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那个鼓浪屿馅饼盒上。
雅间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成了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