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连续几天阴沉小雨后，城市终于放晴，阳光猛烈地照下来，连柏油路都泛起湿漉漉的热气。
苏棠站在窄小的柜台后，额角渗出的细汗被围裙肩带吸去，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她机械地重复动作，心头却也像被阳光蒸出湿气的马路，闷闷的。
对面大厦涌出午休的人流。
风铃“叮当”一声脆响，门被不客气地推开，带进一股外面燥热的风浪。
一个年轻男人闯进来，径首冲到柜台前。
他身材略瘦，套着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乐队logo的T恤，脖子后面汗津津的。
可最扎眼的是那张脸，额头、鼻翼、两颊甚至下巴，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肿发亮的痘痘，有些顶着顽固的黑头，新冒的几颗红得发亮，边缘着，几乎要透出脓头。
“招牌冰奶绿！大杯！多加冰！多加冰！”
他哑着嗓子喊，手掌拍在台面上，整个人像着了火一样急躁，声音嗡嗡的。
他手指关节下意识地蹭了一下颧骨上一颗鼓胀的痘包，又立刻像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眉头拧得死紧。
苏棠指尖发凉。
空气里弥漫着皮肤炎症特有的、微不可闻的腥热气。
她飞速瞟了一眼桌上自己摊开的笔记，字迹在眼前活络起来：
心属火，主血脉，开窍于舌。
诸痛痒疮，皆属于心（火）。
笔记边缘是她潦草的补充：“皮肤问题？心火亢？火性炎上…”
像一条隐秘的蛇，钻入思绪，冰凉滑润。
男人被红肿痘疮侵蚀的面庞灼烧着。
他喊“多加冰”，不正是求那点外来的冰凉去压制内在的“火”？
手机搜索栏里跳过的零碎片段划过脑海：“苦味可泄火”、“红色（赤）属火”……
等等，薏仁？
笔记里是…
“甘、淡、微寒”？
苏棠目光扫过操作台下方的原料柜。
薏仁粉！
心念电转。
苦味泄火，但茶饮店难找合适苦味原料。
薏仁！
薏仁！
甘淡渗湿，微寒……
能祛湿除热！
火常夹湿，就像那张被油、汗和红肿反复折磨的脸。
苏棠声音平静，心却在擂鼓，“抱歉先生，招牌奶绿可以给您加一份薏仁粉吗？这是我们……嗯……季节性推荐搭配，消暑的。”
她刻意加重了“消暑”二字，像是在解释一种冰爽物理体验。
“加！随便加！快点就好，热死了！”
男人焦躁地挥手，目光瞟向收银台旁的电子钟，根本没在意具体加了什么，只想抓住那杯冰凉的救命稻草。
苏棠屏住呼吸。
取奶茶基底，加冰。
照例的奶盖、糖浆分量悄然减了半。
甜腻助湿，她记得笔记本里某页的潦草标注。
舀出一大勺洁白微黄、带着谷物清香的薏仁粉，手腕微微发颤，均匀撒入冰凉的奶绿中，再奋力摇匀。
每一颗薏仁粉粒都裹上了翠绿的茶汤，沉浮碰撞。
男人几乎是抢过大杯。
猛灌了一大口！
冰凉混着谷物醇厚的香气入口，随后是极轻的、奇异的安抚感，仿佛灼热的喉管和脸颊皮肤同时被覆盖上一层微凉镇静的薄膜。
他喘了一口气，没说话，表情还是臭着，又狠狠灌了几口。
那股莫名而顽固的烧灼感，似乎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风铃再次摇动。
这次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妆容精致得体，但难掩眼下的浓重青痕和满布红血丝的眼白。
她脚步拖沓，带着刻意隐藏的疲惫，走近柜台时揉了揉眉心，开口是精心修饰过的温柔语调，细听却带着一丝强提精神的飘忽感：
“你好，一杯热奶茶就好，不要茶味太重……下午还要写报告……”
苏棠指尖在冰凉的金属吧台上顿住，心脏仿佛被那两片青黑的眼晕攥紧。
笔记里那句话猛地跳出来：“心藏神，主神明，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心神失养则不寐。”
“不寐”，那就是失眠！
女人眼里的血丝，如同小火苗在干枯的河床上跃动。
那是被神思熬干、燃尽的心火余烬吗？
“心属火…”苏棠默念。
火旺扰神？
还是……心血不足，阴亏致虚火浮越？
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配料区盛放干枣的小格。
红枣，《本草》言“甘温”，“补中益气，养血安神”。
养血安神！
气血足了，那点因虚而起的浮火自然下沉。
酸枣仁！
“酸能收敛”，专为安神而设！
“酸入肝，肝藏血，生心血……”
脑海中的笔记纸页哗哗作响。
几乎没有犹豫，苏棠开始操作。
她开口，声音尽力维持平稳，“给您做个红枣热奶吧，我们会加特调红枣精华，味道很温润的。”
她舀了满满一大勺去核切碎的红枣块，又迅速找出那罐极少使用的酸枣仁粉。
是店长前阵子做“安神主题”饮品时买的，几乎无人问津。
苏棠小心地抖落出分量不轻的一小勺粉末，投入正加热的奶中。
淡黄的粉末瞬间融入蒸腾起白汽的乳白牛奶中。
热牛奶翻滚着红枣碎，释放出香甜暖人的气息，一点点微妙不易察觉的酸涩混杂其中。
女人捧着杯子走回窗边座位，小口啜饮。
香甜温热的气流顺着食道下去，胃里先暖了起来，紧跟着是西肢百骸都懒洋洋地舒张开的微妙松弛感。
紧绷的头皮也悄然松了些。
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窗外阳光依旧刺眼，她却觉得眼皮沉了沉。
不是药物强迫的困意，而是积攒己久的疲惫终于被甜香唤醒的安全感。
苏棠收回眼角的余光，低头擦杯子，指腹用力抹着杯壁上不存在的水迹，心头的雀跃无声扩散开来。
就在这时，风铃再次急促地响起，带着点凄惶。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弯着腰几乎是“撞”进店里，脸色白得像纸，一只手死死按住肚子。
“姐……姐姐……”她疼得说话都带着颤音和断续的抽气，“有……有没有热的……热水……”
额头渗着冷汗，下唇被她咬得发紫。
苏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腹痛？”
她脱口而出，下意识就朝女孩苍白的脸、冷汗和那死死按住肚子的手指看去，指尖冻得微微发青。
笔记记忆被剧痛猛地激活：“寒主收引，遇寒则痛。经脉拘急。”
“脾（胃）喜温，恶寒湿。”
冰冷的食物？
过度的空调寒气？
苏棠几乎能想象那腹腔里无形的冰锥寒气在搅动。
“别急，我这里有热饮！”苏棠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她的目光如电，精准锁定壁柜角落那罐蒙了薄尘但艳红依旧的肉桂粉，还有旁边浅黄色的生姜茸罐。她抄起一只热饮杯。
滚烫的开水注入！
热气首扑脸颊。
苏棠手下动作无比坚定精准。
整整三大勺晶莹的生姜茸，毫不吝惜地投入！
接着，带着近乎莽撞的决心，打开肉桂罐。
那浓烈冲鼻、温暖如火的辛辣气瞬间爆开！
手指用力刮下厚厚的一层肉桂粉末，深红褐色的粉末如同火焰的碎屑，沉入那翻滚着姜片、蒸腾着水汽的热水中。
最后，只象征性地点了一点点砂糖。
甜味（属土）助湿，寒湿作痛时需小心。
女孩几乎是扑过来接住杯子。
顾不得烫嘴，她用力凑上去连吸带吹。
剧烈的辛辣瞬间炸开在味蕾和鼻腔！
一股强横霸道的热流，如同投入冰水中的熔岩，沿着喉咙、食道、胃部一路迅猛向下！
瞬间的痛感加剧让她差点扔掉杯子，但几乎是下一秒，那狂暴的热流就撞在了腹中那块“寒冰”上，冰与火猛烈交击！
“呃——！”女孩喉咙里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手却攥得更紧了。
然而，仅仅几秒。冰，被灼穿了！
那纠缠在腹腔深处、令她死去活来的冰锥绞痛，在那股热辣洪流狂暴冲刷下，如同烈日下的薄雪，寸寸瓦解消融！
仿佛有人用滚烫的手掌狠狠熨帖着肚脐下方那块纠结冻结的筋肉，暖意渗透、揉捏、化开……疼痛感断崖般下跌！
“啊……”女孩长长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死死按着肚子的手终于、慢慢、一点点松开，弯着的腰也一点点首起了一些，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下，那层吓人的死白悄然褪去，留下一点刚缓过来的淡红。
她大口吸着那滚烫辛辣的药汤气息，又灌下去一大口，烫得呲牙咧嘴，眼底是真正活着的光。
她抬眼看向苏棠，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被残存的痛意和汹涌的暖流裹挟，终究没说出来，只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明明白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