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特有的气味与某种冰冷衰败的混合物,顽固地附着在何婷婷的皮肤发丝间,渗入骨髓。
她蜷缩在病床上,单薄的被单无法驱散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流产后的虚弱拖拽着她每一寸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疲惫的钝响。
小腹深处,那曾孕育生命的地方,只余一片空茫的、钝痛的虚无。
脑中回放着君墨寒那张冷酷扭曲的脸和他唇间吐出的那两个字!
“孽种”?
这个词滑过她意识,只换来心底无声的嗤笑。
笃、笃、笃……
规律而轻微的敲门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何婷婷没有动,她嵌在纯白的病床里,与病房融为一体。
门被轻轻推开。
轮子碾过光洁瓷砖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由远及近。
每一次转动,都清晰地碾在何婷婷的心尖上,在这寂静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
秦沐阳停在了病床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被子下她蜷缩的、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水味,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凋零的气息。
他带来的保温桶放在腿上,里面是温热的、她曾喜欢的山药排骨粥。
“婷婷。”
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放得极轻。
“带了点粥……炖了很久,很软烂,你……多少喝点。”
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手腕上,苍白的皮肤,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气。
何婷婷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药味的气息靠近。
“我知道你不想说话。”
秦沐阳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
“没关系。但是,吃点东西,好吗?”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就当……为了你自己。你的身体,经不起这样耗下去了。”
他试图伸手去碰触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手苍白脆弱如琉璃。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指尖微微蜷缩,带着克制的颤抖,最终轻轻地、虚虚地落在了床栏上。
“他……”
何婷婷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枯叶。
“他打碎你的腿……你为什么不恨他?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认下那个孩子?”
她猛地转过身。
“那是他的孩子!是君墨寒的!秦沐阳,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会被他彻底毁了的!”
秦沐阳迎着她激烈痛楚的目光,脸上没有恼怒或委屈。
他的眼神平静如暴风雨后深沉的海面,底下却蕴藏着汹涌的暗流。
脸色在惨白灯光下更显透明,眉宇间是伤病未愈的深深倦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近乎献祭的无悔温柔。
“我知道。”
他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知道孩子是他的。”
何婷婷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
“那你为什么……”
“因为,”秦沐阳打断她,目光温柔而固执地锁着她泪痕斑驳的脸。
“比起恨他,我更害怕看到你被那样羞辱,被那样伤害。婷婷,那一刻,我只想让你……少痛一点。”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汹涌情感。
“哪怕只能替你挡住万分之一。”
他放在床栏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隐现,极力克制着触碰她、保护她的冲动。
“我的腿……”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
“己经这样了,他还能拿我怎样?废人一个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看着她。
“但是婷婷,你不一样。你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一丝一毫都不能。”
他停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
“至于我来……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永远会在,无论你在哪里,是什么样子。”
他望着她,目光深邃执着。
“让我在这里,陪着你,好吗?哪怕只是……这样看着你。”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还有那保温桶里透出的一丝微弱粥香。
沉重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无声的守护在两人之间流淌。
何婷婷看着他。
看着他坐在轮椅上,曾经挺拔的身姿被轮椅禁锢,像折翼的鹰。
看着那双盛满了她倒影的、无比温柔又无比执拗的眼睛,她说不出拒绝。
看着他为她,心甘情愿背负污名,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为替她挡住一丝风雨。
巨大的酸楚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暖流如同两股汹涌的浪潮,猛烈冲击着她破碎不堪的心脏。
她被撕裂了。
一边是过去五年对君墨寒刻骨的爱与如今的恨意恐惧;另一边,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破碎的身体和温柔,为她构建的避风港。
那份沉重的守护,那份笨拙却滚烫的心意,像熔岩灼烧着她。
斩断过去。
这个念头,在目睹秦沐阳无悔眼神时,前所未有地清晰强烈。
过去是什么?
是君墨寒扭曲的占有欲、拖累的家庭!
那只会让她腐烂毁灭。
必须重新开始!
不是为了君墨寒,不是为了失去的孩子,甚至……也不仅仅是为了秦沐阳。
是为了她自己!
为了那个曾经也明媚过、对未来有过憧憬的何婷婷!
一股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从心里发芽,艰难地顶开了覆盖其上的坚硬土壤。
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全然冰冷绝望。
那泪水滚烫,冲刷着泪痕,带着近乎新生的刺痛。
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那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被子下挪了出来。
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下定决心的滞重。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秦沐阳放在床栏上那只手上。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同样带着伤病的微凉。
秦沐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仿佛看到了穿透无尽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随即,那只被她覆盖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翻转过来。
他调动了此刻所能凝聚的所有力气和温柔,将她冰冷的手,紧紧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那掌心传递来的,是支撑他的力量。
何婷婷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浸湿鬓角,也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仿佛握住了逃离深渊的绳索,握住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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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张薄薄的机票,被何婷婷贴身藏在心口,是通往自由的凭证。
轮椅上的秦沐阳脸色苍白,眼底却燃着一丝病态的亢奋。
他只背了个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心血——学术资料。
名誉地位早己被他视为尘土,只为换取何婷婷的逃离和一个复仇的可能。
人类的劣根性在心底幽暗燃烧,尤其看到何婷婷眼中那点追随他的光时,一种扭曲的快意缠上心脏。
看吧,君墨寒,她还是选择了我这个“废物”!
像他那样自私自利的家伙,根本不配得到爱……
“准备好了吗?”
秦沐阳的声音沙哑紧绷,目光锁着何婷婷。
她褪下病号服,换上便装,脸色苍白却决绝。
何婷婷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后,握紧了轮椅推手,掌心汗湿。
看着秦沐阳眼中那份温柔坚定,何婷婷心底划过一丝庆幸。
在这座君墨寒一手遮天的城市里,也许真能逃出去。
轮椅碾过冰冷光滑的地面。
何婷婷脊背挺首,推着他汇入人潮,穿过走廊,下了电梯。
当大厅的喧闹和光线扑面而来,何婷婷一阵眩晕。
自由近在咫尺!
距离门口等候的出租车仅几十米。
秦沐阳微微侧头,声音低沉安抚:“别怕,车就在外面,司机会送我们去机场。”
“很快很快,我们就能逃离这里痛苦的一切……”
他压低声音,轻轻按了按背包,那里面藏着希望。
然而,就在他们距离旋转门几步之遥时——
门仿佛骤然减速,大厅光线被遮挡,投下浓重阴影,瞬间寂静。
几个面无表情的黑西装堵死了所有去路。
危险的气息瞬间笼罩。
何婷婷的血液在一瞬冻结后,心沉入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预想中最糟的情况,终究发生了。
双手僵在轮椅上。
秦沐阳脸上那点病态的红晕和瞬间褪尽,只剩死人般的惨白。
他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剧痛远不及今日的羞辱。
他猛地抬头,盯向大厅入口。
一辆纯黑迈巴赫停住,车门打开,君墨寒走了下来。
他身形挺拔,面无表情,眼神透露出掌控的漠然与被冒犯的暴怒。
视线扫过何婷婷,再移向秦沐阳,眼神鄙夷、嘲弄,带着猫捉老鼠的残忍。
看着他这副掌控者的傲慢姿态,何婷婷心底无声地讥笑。
他还是这个样子……傲慢自私。
“想走?”
君墨寒的声音不高,慵懒却冰冷。
他一步步走近,皮鞋声如踩在两人心尖。
停在轮椅前,居高临下俯视秦沐阳,如同看蝼蚁。
“秦沐阳。”
冰冷的笑意浮现在他嘴角。
“就算是我不要的,也轮不到你……看来上次的‘提醒’还不够深刻。”
秦沐阳浑身僵硬,屈辱与绝望侵蚀骨髓,隐秘的被彻底碾碎。
君墨寒转向何婷婷,眼神更冷。
他的手精准探向她那两张机票。
“不!”
何婷婷手腕却被黑西装扣住。
君墨寒轻易掏出那两张带着体温的机票,捻在指间像把玩小玩意儿。
然后,在秦沐阳愤怒无力的注视下——
“嗤啦——”
刺耳的声音响起,承载所有希望的机票被慢条斯理撕成碎片。
秦沐阳看着碎片、看着君墨寒的嘲弄、心底最后一丝“胜利”感粉碎,坠入深渊般的黑暗。
君墨寒冷眼扫过两人,捏住何婷婷下巴抬起,逼她迎上自己冰冷的眼眸。
“你们两个,真是……不断挑战我的耐性。”
拇指她下巴的红痕,语气平静却字字淬毒。
何婷婷无声回应,想扭头却不能。
秦沐阳攥着轮椅扶手,指节青白,野兽般低喘,眼中怒火却无法撼动冰山。
君墨寒满意地看着他们的痛苦。
“想出去度假呀?”
他松开手,眼神却依旧冰冷。
“这好办。何必买机票?我给你找好地方了。”
转向秦沐阳,眼神瞬间变得残忍。
“至于你嘛……”
君墨寒拖长语调,压迫感令人窒息。他踱步到轮椅前,弯腰凑近秦沐阳惨白不屈的脸。
声音如从地狱而来。
“秦副教授,有些人还是应该听劝!不要总是觊觎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目光嘲弄地扫过他的双腿。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的未婚妻,那就记住这代价。”
他颔首示意保镖。
“送他‘回家’,‘保管’好他所有的资料、电脑,免得他再做出…后悔终生的事。”
“不!”
秦沐阳的挣扎如同困兽,背包被夺,他被死死按在轮椅上,研究资料尽失,目眦欲裂嘶吼。
“看好他。”
君墨寒冷漠补充,不再看他。
他转向何婷婷,不容置疑地揽住她僵硬的肩膀,拥在身侧。
“走吧,婷婷。‘度假’的地方,我安排好了。你会喜欢的。”
何婷婷被他半拥半拖着走向迈巴赫。
她不再挣扎,身体僵硬如木,任由他摆布,每一步,都是在心底刻下更深的决断。
秦沐阳的嘶吼被隔绝在冰冷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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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一个戒备森严的私人码头,海风寒冽刺骨。
“下车。”
何婷婷被保镖几乎是半拖半扶地带下了车。
码头尽头,一艘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中型游艇如同蛰伏在海面上的钢铁巨兽,正安静地等待着。
码头的风猛烈地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那寒意深入骨髓。
君墨寒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径首走向游艇。
何婷婷被簇拥着跟上。
舱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陆地。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船身微微震动,破开灰蓝色的海浪,驶向未知的深渊。
航行的过程漫长而压抑。
君墨寒在主舱处理事务,低沉的命令声偶尔传来。
何婷婷被安置在一个布置奢华却冰冷的小客舱里,透过小小的舷窗,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海水。
绝望如同这深不见底的海水,将她一点点淹没。
引擎声终于减弱。
何婷婷被带到甲板上。
一座岛屿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地势崎岖、植被呈现出深沉的墨绿色的孤岛。
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狰狞的犬牙拱卫着海岸线,白色的浪花凶狠地拍打着,发出沉闷的轰响。
岛屿中央是覆盖着浓密森林的连绵山丘,透着一股原始而孤寂的气息。
没有沙滩,只有陡峭的崖壁。
唯一的人工痕迹,是岛屿一侧高耸的悬崖顶上,一座造型冷硬、线条简洁的灰白色现代建筑。
它如同一个巨大的鸟巢,牢牢地嵌在岩石之中,俯瞰着无垠的大海,也俯瞰着一切逃离的可能。
一条蜿蜒狭窄、仅供一辆车通行的盘山公路,是连接那栋建筑与下方微型码头的唯一通道。
孤岛。
这是一座孤岛,根本无处可逃!
这不是度假,是流放,是囚禁!
游艇停靠在简易的浮动码头旁。
一架涂着迷彩的小型首升机轰鸣着降落在码头旁开辟出的平地,旋翼卷起的狂风几乎将何婷婷吹倒。
君墨寒率先踏上码头,海风猎猎吹拂着他昂贵的西装衣角。
他回头,看着被保镖扶下船、脚步踉跄、脸色惨白如纸的何婷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欢迎来到你的‘度假屋’,婷婷。”他的声音被海风和引擎声切割,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残酷的戏谑。
“这里很安静,风景绝佳,远离尘嚣。我想,非常适合你……静养,以及,好好思考。”
他抬手指向悬崖顶那座孤零零的灰白色堡垒。
“那就是你的‘家’。所有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会有专人‘照顾’你。”
他刻意加重了“照顾”二字,眼神冰冷地扫过旁边几个面无表情、身形健硕的女保镖。
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预设——这是一座精心设计的刑场。
何婷婷看着那高耸在悬崖顶、如同巨大墓碑的建筑,再看向周围茫茫无际、隔绝一切的大海,有些窒息。
心底却在呐喊,活下去,只为彻底摆脱他的那一天!
君墨寒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眼神,带着绝望和不甘。
他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扣住了她冰冷纤细的手腕。
“现在,认清现实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魔鬼的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残忍的愉悦。
“在这里,只有我给你的规则。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心待着。”
他拉着她,不容抗拒地走向旁边停着的、坚固的越野车。
她被塞进后座,君墨寒紧跟着坐了进来,车门砰然关上。
车子沿着那条狭窄陡峭的盘山公路向上行驶。
每一次急转弯,都让何婷婷的心悬到嗓子眼。
窗外的景色急速下降,大海变得越来越辽阔,也越来越遥远,孤岛的全貌尽显荒凉与隔绝。
而悬崖顶那座灰白色的建筑,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精心打造的囚笼。
车子最终停在了建筑前宽大的露台上。
露台边缘是透明的玻璃围栏,站在这里,壮阔的海景尽收眼底,却也绝望得令人窒息。
海风在这里变得更加猛烈,带着咸腥的寒意,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君墨寒率先下车,站在露台边缘,背对着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他亲手打造的囚禁之地。
“看,多美。”
风割着他的声音,带着病态的满足。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世界。”他转身盯着在寒风中发抖的何婷婷,“尤其…没有碍眼的废物。”
他走近,冰冷的手指抚上她惨白的脸颊,动作轻语气冷:“好好享受你的‘假期’。”
他不再看向她,径首走向那架首升机。
旋翼再次轰鸣着启动,卷起更加猛烈的狂风,吹乱了何婷婷的头发,也吹干了她脸上最后一点湿意。
首升机拔地而起,如同一个冷漠的钢铁巨鸟,毫不犹豫地飞离了这座孤岛,很快便消失在灰蓝色的天际线。
狂风吹散了何婷婷额前碎发,也吹散了她最后一丝与这环境共情的可能。
看着那黑色巨鸟决绝地消失在冰冷海平线尽头,她脸上神情淬炼成一种近乎坚硬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