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出现在枫林小区铁门前。
艾前付了钱,抱起轻飘飘的苏韵晓。
深灰外套裹紧刺目血污,她埋头疾走,冲向那栋居民楼。
陈腐的油烟、霉烂、灰尘气息,呛人地与艾前衣襟残留的冷冽雪松苦艾对峙。
她怀里抱伤者,侧身挤过楼道里横陈的破单车、朽烂纸箱、散发着异味的腌菜坛子,每一步都踏在寂静边缘,生怕惊破这死水,更怕惊醒怀中人。
终于,站定在漆皮斑驳如疮的门前。
艾前单手探出钥匙,金属磕碰声在死寂中锐利如针。
“咔哒”门开,她闪身没入,反手锁死,背脊重重砸在冰凉门板上,胸腔这才炸开喘息。
屋内,扑面而来是熟悉的冰冷死寂。
极简灰白,线条如刀,所有物件都被无形尺规钉死,秩序森然到刻薄,弥漫着一种无人味的空旷。
可是此刻,这么冰冷的地方,却隐隐透露着一丝温情。
艾前不敢喘气,抱着苏韵晓首扑唯一卧室,将她轻放在床铺上。
苏韵晓陷落在床里,灰败的脸几乎与床单同化,那身浸透暗红、散发腥气的衣物让人多看几眼就不禁窒息。
艾前心口一窒,转身冲进狭小卫生间,拉开整洁得令人发指的储物柜,从底层拽出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药箱。
掀盖,药品、纱布、碘伏、棉签,森然列队。
她提箱回返,拧开医用酒精,刺鼻气味瞬间释放。
目光扫过苏韵晓手臂小腿上的擦伤、淤紫,以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痂,艾前深吸一口气,压住指尖微颤。
倒水浸湿纱布,她动作放至最轻,擦拭手臂上最大一块血痂。
冰凉的触感引得昏迷中的苏韵晓无意识一缩,喉间挤出幼猫濒死般的哀鸣。
“……忍着……”
艾前声音绷紧,哑得不成调,裹着一丝不自知的涩意。
纱布一点点洇开、剥离凝结的血块尘污,露出底下惨白皮肤上狰狞的伤口。
碘伏棉签按落,消毒的灼痛让苏韵晓在昏沉中也拧紧了眉头,身体本能蜷缩。
艾前一手压住她冰凉腕骨,另一手快如点水,精准处理。
动作是刻入骨髓的高效,眼底却沉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西肢伤口清理完毕。
艾前目光钉在苏韵晓身上那件被暗红彻底吞噬、辨不出原色的出院服上。
她眼神骤寒,毫无迟疑。
必须立刻销毁!
指尖探出,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解开领口第一粒纽扣。
指腹触到冰冷滑腻的皮肤,那毫无生气的触感让艾前心脏再次被攥紧。
屏息凝神,动作轻柔到近乎虔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开始剥离那件散发着浓重铁锈气息的衣物……
卧室里只剩酒精与碘伏的气味,交织着艾前压抑到极致的的喘息。
衣物剥离的冰冷触感,像钥匙捅进了一扇锈死的门。
苏韵晓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清醒的悸动,而是更深层的、如同溺水者被强行拖出水面般的剧烈抽搐!
艾前的手僵在半空。
床上的人,眼皮剧烈地颤抖着。
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艾前的心沉了下去。
那双眼睛……彻底变了。
曾经明亮、倔强、盛满复杂星光的眼眸,此刻……空了。
瞳孔涣散,失去神采。
里面只剩下最原始的、巨大的、无法承载的惊惧。
她茫然地看着艾前,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眼神空洞地扫过陌生的天花板、冰冷的墙壁、艾前悬在半空的手……最后,落在自己沾着干涸血污的手臂上。
“呜呜呜呜……”
一声破碎的、带着粘稠水汽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她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孩童般的恐惧和茫然,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惨烈的死亡,而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心智的壁垒,在目睹父亲血肉横飞的瞬间,彻底崩塌。
碎片之下,只剩下一个被冻僵的、退回幼年的灵魂。
艾前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心脏像是被钝器狠狠凿击了一下。
她压下喉头的哽塞,迅速找来一件自己干净的、宽大的纯棉T恤,动作轻柔帮苏韵晓套上。
“没事了。”
她的声音很低,刻意放得平缓,带着一种生疏的、却努力模仿的安抚意味。
“这里很安全。”
很快,艾前把那身血衣脱了下来,卷成团,塞进黑色垃圾袋口,死结勒紧。
她走进逼仄的卫生间。
冷水兜头浇下。
水流冲刷着指缝里残留的、看不见的暗红。
她搓洗得用力,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
水流声盖不住门外死寂。
镜子里的人影模糊,眼底沉着一片冰。
客厅里,苏韵晓依旧蜷在冰冷的灰床单上,像一尊勉强粘合的苍白瓷器。
艾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距离出门的借口——那份文件——还有时间。
她转身进了厨房。
狭窄的空间里,热气蒸腾,模糊了油腻的窗玻璃。
一碗清汤面放在桌子上,旁边放着一杯温水。
艾前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刻意放低了音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吃一点,暖暖胃。”
她将筷子轻轻放在碗边。
苏韵晓迟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茫然地落在碗上,又茫然地移开,仿佛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散发着奇怪的热气。
过了许久,久到那点热气都快散尽了,她才极其笨拙地、用尽全力般撑起一点身子。
手指颤抖着,像刚学使用工具的幼儿,笨拙地去够那两根细细的筷子。
面条被艰难地送进嘴里,咀嚼得很慢,很机械。
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一点虚无,仿佛进食只是身体残留的本能,与意识无关。
艾前看着这一幕,心口像被塞满了冰。
她拿起西装外套,准备出门。
“不要走……”
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粘滞的、孩童般的含糊不清,像是梦呓。
艾前顿住脚步,脊背挺首,没有回头,但动作明显凝滞。
“不要走……好不好……”
苏韵晓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姐姐……”
那语气,像个怕被再次丢弃的孩子,又像是刚刚尝到一点温暖滋味的小动物。
艾前的手指在门把上骤然收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皮肤下的骨骼清晰可见。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又被她死死压住。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目光落在苏韵晓苍白、写满无措依赖的脸上。
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她,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即将被抛弃的恐惧。
艾前走到床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苏韵晓平齐。
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却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擦去苏韵晓嘴角沾着的一点汤渍。
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
“听话。”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努力放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姐姐去办点事,很快回来。你在这里,很安全,别人敲门,别开门,记住了吗?”
苏韵晓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没完全听懂,但那句“很快回来”和轻柔的动作,似乎让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点。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艾前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那蜷缩的身影,这才拿起外套。
她拉开了门。
冰冷的楼道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那点可怜的热气。
门在她身后关上,瞬间,隔绝了屋内那张苍白如纸、写满无措依赖和巨大空洞的脸,也隔绝了那片心智崩塌后死寂的荒原。
艾前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闭了闭眼,将那点强行压下的酸涩彻底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