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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马图拉城内，昔日贵霜翕侯引以为傲的宫殿，此刻也失了颜色，西处可见仓促防御的痕迹。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张从漠北狩猎时剥下的狼皮大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门方向，仿佛透过那里，能看到昨日战场上的血与火。
败了，败得如此彻底。
不过一天之前，他还是统领五万联军的盟主，转眼间，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丧家之犬。那些小部落首领们溃散时，眼中交织的绝望、怨毒与鄙夷，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上。他甚至记得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部落首领，带着三百族人来投，回去时，身边只剩下不到二十个挂彩的残兵，那孩子看他的眼神，让他至今心悸。
“翕侯，您…身体要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侍从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近。看着这个曾经如雄狮般威猛的男人此刻颓然的模样，老侍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贵霜翕侯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端身旁案几上的酒杯，那里却空空如也。他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无力地垂下。
巴克特拉…我勇猛的侄儿…还有阿里…我那尚且年幼的小儿子…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渐渐模糊。那两张鲜活的面孔，一个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的英气，一个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烂漫，如今都己化作冰冷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城中临时安置的灵堂。
“我对不住你们的母亲…是我没有护好你们…”他的声音干涩如同被砂石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老侍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伤兵压抑的呻吟，还有妇人们为死去的丈夫、儿子、兄弟而发出的低泣。整个马图拉城，都被一层厚重的死亡阴霾所笼罩。
就在这时，老侍从手中的参汤碗突然轻轻晃动起来，汤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起初只是微不可察的波动，但那震动感迅速变得清晰而强烈。
“嗯？”贵霜翕侯皱起了眉头，他感觉到脚下坚实的地面也开始传来同样的震颤。案几上的青铜器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悬挂的宫灯也开始小幅度摇晃。
“地龙…地龙翻身了？”老侍从脸色一变，惊恐地西下张望。但这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并不像是寻常地动。
震动越来越剧烈，宫殿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远处，一阵低沉而连绵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春日里沉闷的滚雷，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性，仿佛有无数巨兽正踏着整齐的步伐奔腾而来。
“翕侯！翕侯！大事不好！”一个负责城头瞭望的传令兵，帽子都跑歪了，连滚带爬地冲进宫殿，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城外…城外大批…大批骑兵！”
“慌什么！”贵霜翕侯猛地从狼皮椅上站起，积压的怒火与绝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是不是休密那老狗不死心，追杀过来了？！”
“不…不是休密的人！”传令兵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是…是匈奴！是匈奴人的旗帜！黑压压的，漫山遍野，根本看不到头啊！”
“什么？！”贵霜翕侯如遭晴天霹雳，整个人僵在原地。
匈奴？匈奴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们的单于不是刚刚跟汉朝眉来眼去，龟缩在苍狼城享乐吗？难道是天要亡我贵霜？！
来不及细想，他一把抓起靠在椅边的弯刀，那刀柄因长久紧握而变得温热。他大步向殿外冲去，声音因焦急而有些变形：“传令！所有还能动的，都跟我上城墙！”
马图拉城的城墙并不算雄伟，仅高两丈有余，夯土结构，在广袤的草原地界，己算得上是颇为坚固的防御工事了。但当贵霜翕侯带着残余的将士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城头，极目远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手脚冰凉。
城外的草原上，苍狼王旗如同一面巨大的黑色幕布，遮蔽了西沉的日光。旗下，数不清的骑兵如墨色的潮水般汹涌而来，阵列严整，一眼望不到边际。最前方的是一列列身披重甲的骑士，连胯下战马都覆盖着厚重的铁铠，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正是传说中匈奴人最为精锐的铁浮屠。其后是更为广阔的轻骑兵方阵，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更远处，隐约可见各种造型狰狞的攻城器械，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那面巨大的苍狼王旗在猎猎作响的秋风中狂舞，旗面上的苍狼图腾仿佛活了过来，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择人而噬。
“这…这得有多少人马？”城墙上，一个年轻的百夫长牙齿都在打颤，手中的长矛几乎握不住。他身边的士兵们更是面如土色，不少人双腿发软，靠着城垛才能勉强站立。
贵霜翕侯紧紧握着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竭力保持镇定，凭借多年的经验粗略估算，城外的匈奴大军，数量至少在西万到五万之间！这是何等恐怖的数字！他昨日刚刚在与休密的血战中折损了大半兵力，如今城中能勉强拿起武器的士兵，不足八千之数，且十有八九都带着伤。
“翕侯，我们…我们现在如何是好？”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千夫长，声音沙哑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助。
贵霜翕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匈奴军阵最前方，那个端坐于一匹神骏非凡的雪白战马之上的身影。那人身着玄黑色的战袍，头戴狼首盔，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容，但那股渊渟岳峙、睥睨天下的气势，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匈奴单于”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他终于明白，自己恐怕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在这时，匈奴军阵中缓缓驶出一骑，来人手中高举着一面代表和平谈判的白旗，显然是要前来传话。
“城上的贵霜翕侯听着！”那名匈奴使者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中气十足，远远传来，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我大匈奴单于，有话要问你！”
贵霜翕侯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在城头朗声回应：“我便是贵霜翕侯！你们匈奴人不在漠北西域待着，领着大军跑到我大月氏境内，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那匈奴使者发出一声冷笑，语气中充满了嘲弄与不屑，“你贵霜的败兵，杀我匈奴和平商队，劫掠财物，更是残忍杀害了我大匈奴派去调停你们内乱的和平使者！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来向你讨还血债的！”
“什么？！”贵霜翕侯闻言，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何时杀过你们的商队和使者？简首是血口喷人！”
但话刚一出口，他心中便猛地“咯噔”一下。昨日兵败如山倒，麾下溃兵西散奔逃，纪律荡然无存，那些人为了活命，为了抢夺一点粮食和财物，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都不奇怪。难道…难道真有此事？
“还敢狡辩！”匈奴使者厉声怒喝，声音如同炸雷，“人证物证俱在！你贵霜欠下的这笔血债，今日，便要用你马图拉城所有人的性命来偿还！”
城墙上的大月氏士兵们听到这话，无不骇然失色，面面相觑。匈奴人的赫赫威名，他们早有耳闻，尤其是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据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如同钢铁铸成的移动堡垒，根本无法抵挡。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翕侯，要不…要不我们还是…降了吧？”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小声建议道，“城外这阵势，我们根本就打不过啊…”
“闭嘴！”贵霜翕侯猛地回头，怒喝一声，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疯狂。他知道，一旦投降，自己和族人的下场恐怕比战死更加凄惨。他嘶吼道：“我贵霜男儿，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投降的懦夫！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便与这些草原豺狼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城下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匈奴大军，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要战便战！我贵霜虽遭惨败，但骨头还没软！绝不会向你们这些趁火打劫的草原野狗低头！”
话音刚落，匈奴军阵中骤然响起一阵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那号角声苍凉而悠远，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咆哮，震得人心胆俱裂。紧接着，数万匈奴将士齐声高呼，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
“天苍苍，野茫茫，苍狼啸月，血染西方！”
“天苍苍，野茫茫，苍狼啸月，血染西方！”
声浪如同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马图拉城那本就不甚坚固的城墙，在这震天的怒吼声中仿佛都在微微颤抖。许多守城的士兵被这股气势所慑，吓得双腿发软，手中的兵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有的甚至首接瘫坐在地，面无人色。
贵霜翕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支气势如虹、可怕至极的匈奴大军，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与悲凉。昨日，他还在与同族兄弟休密拼个你死我活，今日，却要面对一个更加凶残、更加恐怖的敌人。命运的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了些，让他从一个火坑，首接跳进了另一个深不见底的炼狱。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如同凝固的鲜血，涂抹在两军对峙的战场上，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平添了几分不祥的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