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东宫尚沉。
苏轻语醒得比平日更早些,外头微风带雨,晨露将花瓣染得半湿,廊下石砖寒凉,她披了件素色披风独自倚窗坐下。
夜里梦见旧时落雨,梦中她还是那个刚入宫、怯生生望着宫墙的女子,而他在梦中,握着她的手说:
“轻语,你来,为我照亮这座城。”
她握着醒后的那份心跳,指尖覆在自己胸口,仍能感受到梦中他掌心的温度。
她未告诉萧御辰,太后昨日派人传来口谕。
不是宣她,也不是请见,而是一个模糊的命令——
“愿听苏氏姑娘亲口解释南楚旧案。”
一句“旧案”,含义不言而喻。
当年楚南反叛,被镇压于南疆,苏氏旁支一人曾做楚南王府幕僚,虽早己失联,却仍可牵出无尽枝节。
她清楚太后的意图——以“亲人牵连”之罪将她逐出皇权视野,或封,或废。
她原可不应,亦可由萧御辰出面挡下,但她知道,此事若由他动手,定然将太后一党彻底激怒,而皇帝……也未必愿在此刻为他们出头。
她不愿拖他再入深渊。
这一次,她想亲自试一次——用她的声音,来捍卫他们的名字。
辰时,苏轻语未施脂粉,仅束发于颈后,着一身月青色宫衣,低调素雅。
她未带婢女,独自步入寿安宫。
寿安宫内,沉香袅袅,百梅己凋,仅余数枝残花迎风而立,恰似她此刻的心。
太后独坐主位,手中把玩温润珠串,眼帘低垂,似未察觉来人。
苏轻语静静行至阶前,屈膝一拜。
“臣女苏轻语,叩见太后。”
“起吧。”太后语声轻缓,听不出喜怒。
她起身,立于光影交接之处,背脊笔首,衣角微动,却无一丝惧色。
“苏氏旁支一人,曾供职于楚南。”太后淡声道,“你可知?”
“臣女知。”她答得坦然,“昔年苏家一支远嫁南地,早年便与本族断联,此事族中有谱可查。”
“可你知他曾为叛臣?”
“臣女所知,正是因此,才由家谱中剔除。”
太后微微抬眸:“若哀家说,旁人未必信你呢?”
苏轻语沉静片刻,忽而轻声道:
“太后不信我?”
“哀家信你。”太后淡笑,“只是信你,不等于信天下。”
她缓缓抬头,眼神温润,却藏着不动声色的锋芒。
“太后,若这世上每一寸善意都要加上‘但天下如何看’,那后宫之中,哪一个妃嫔不是罪人?”
“血脉连系,不过命数使然。我是谁之子,谁之亲,或许无法选择。”
“可我,今日站在您面前,所言所行,皆是我愿。”
“是臣女自己——愿为西殿下守清白。”
“您若说臣女勾结外臣,愿请人查我信笺往来、步履所至。”
“若说臣女心怀不轨,愿以三寸之身,赴内堂设誓。”
“臣女今生,无谋无贪,只愿伴他左右,替他负三分冷意,看三分风雪。”
太后望着她,良久,缓缓垂下眼帘,淡淡一笑:
“你这话,倒叫人想起哀家当年初入宫时,也是这般模样。”
“那时哀家也说:愿替先帝拦一城风雪。”
苏轻语低头,不语。
太后忽然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走至她身前。
她抬眼,见那张苍白却不失威仪的脸庞,眼神里似藏了千山旧事:
“你我都是女子,也都是爱过一个人,便肯将世间冷言化作一口温饭、一个肩膀去守的痴人。”
“可你可知,这宫墙,不许痴人久立。”
苏轻语轻声道:
“我知。可我愿。”
那一刻,太后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怔愣,似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
她回身坐回主位,摆手道:“罢了。”
“你下去吧。”
“从今日起,哀家不再问你与西殿下之事。”
“但宫门之外,风还会起。”
“你……自己要撑得住。”
苏轻语一礼到底,起身缓步退出。
她未胜,却也未败。
她以言对锋,以情应刃,太后没有明言放过,却也未动杀意。
她知,这便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大底线。
回殿途中,风停,天晴。
她抬头望见一缕阳光穿过宫墙落在青石地上,恍惚间,她想起那夜他为她写的誓约,想起他说过——
“哪怕你千人唾弃,万人阻拦,只要你回头,我便在。”
她轻轻一笑,步伐更稳。
是啊。
哪怕风起浮名如刃,她也己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子。
她有心,有誓,有人守候。
她是苏轻语。
是愿为爱一人,走尽浮世尘寰的——女子。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