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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过后的第一个休息日，苏婉清起了个大早。晨雾还未散尽，她抱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井台边，发现李婶己经在那儿捶打被单了。木棒敲击湿布的"啪啪"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清脆，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映着朝阳碎成无数金粒。
"城里闺女也自己洗衣裳？"李婶停下动作，好奇地打量着苏婉清盆里的衣物——几件蓝布工装，一条褪色的格子手帕，还有件明显改小了的棉毛衫。
"在...在学校学过。"苏婉清撒了个小谎。实际上，这些天她换下的衣服都是周小芸帮忙洗的，首到昨晚发现对方手上起了湿疹，才决心自己动手。
李婶笑眯眯地挪了挪位置："来，跟婶子搭伙。"
井水冰凉刺骨，苏婉清刚把手伸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她学着李婶的样子将衣服摊在青石板上，拿起木棒却不知如何下手。
"哎哟，不是这么捶！"李婶夺过木棒示范，"得顺着布纹，不然衣裳都叫你捶烂喽！"
苏婉清笨拙地模仿着，第一下就溅了自己满脸水花。李婶哈哈大笑，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纹："看好了！"她利落地拧干被单，水柱像小瀑布般倾泻而下，"拧衣裳得用巧劲，城里姑娘手嫩，更得小心。"
太阳渐渐升高，井台边陆续来了几个年轻媳妇。她们好奇地打量着苏婉清，窃窃私语着"知青""上海"之类的字眼。一个扎红头绳的小媳妇壮着胆子凑过来："妹子，你这衣裳料子真细软，城里买的？"
"是...是我母亲用旧窗帘改的。"苏婉清不好意思地抚平棉毛衫上的褶皱。这件米黄色毛衣原本是家里的窗帘，母亲连夜拆洗改小，领口还细心地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
"手真巧！"小媳妇惊叹着摸了摸布料，"俺家那口子的工作服破得不成样了，补都补不过来......"
苏婉清突然想起什么："我...我可以试试帮忙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在家时连纽扣都是母亲钉的，哪会什么针线活？但女人们己经兴奋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要拿什么衣服来。
"都消停点！"李婶挥着木棒驱散人群，"让人家闺女先洗完自己的！"
等苏婉清晾好衣服回到知青点，院门口己经放了好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破旧衣物——条磨得透光的工装裤，件袖口开线的蓝布衫，甚至还有双鞋底快掉下来的布鞋。每件上面都用粉笔写着主人的名字：张铁柱、王秀英、李二狗......
"这都什么啊？"周小芸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一脚踢翻了那摞衣服，"哎哟！谁把垃圾放咱门口了？"
苏婉清连忙解释原委，周小芸听完瞪圆了眼睛："你疯了？这么多补到猴年马月去！"
"我...我试试看。"苏婉清抱起那堆衣物，沉甸甸的像抱着一摞责任书。
屋里，她翻出母亲临行前塞的针线包——小巧的铁盒里整齐排列着各色丝线、顶针和几枚备用纽扣。她选了件破损最轻的蓝布衫，回忆着母亲补衣服的样子穿针引线。
第一针就扎到了手指。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她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她才勉强补好一个袖口，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线头还打了死结。
"我的老天爷......"周小芸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扶额，"这补丁比破洞还难看！"
正当两人发愁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林致远扛着捆柴火走进来，军装外套搭在肩上，露出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他看到炕上摊开的衣物，挑了挑眉。
"村里人送来的？"
苏婉清羞愧地点点头，把那个惨不忍睹的袖子藏到身后。林致远放下柴火，从工具箱底层掏出个灰布包："用这个。"
布包展开是一台老式手摇缝纫机，金属部件闪着幽暗的光泽，木质底座磨得发亮。
"你会用缝纫机？"周小芸惊讶得声音都变调了。
林致远没回答，只是拉过凳子坐下，熟练地穿线、绕梭、踩踏板。机器发出规律的"嗒嗒"声，针脚如行军队伍般整齐地向前推进，不到十分钟，那件蓝布衫的破洞就变成了一朵工整的补丁云。
"我母亲是裁缝。"他头也不抬地解释，手指灵巧地翻转着布料，"小时候常帮她绕线。"
苏婉清和周小芸面面相觑。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林致远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那道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他缝补时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手中不是破旧的工装，而是某种珍贵的艺术品。
"我来试试！"周小芸跃跃欲试。
结果不到五分钟，她就让针线缠成了一团乱麻。林致远不得不拆开重来，无奈地摇头："你们去晾衣服吧，这个我来。"
傍晚时分，修补好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院门口。苏婉清偷偷把自己那件"杰作"也混了进去，心想反正天黑也看不清楚针脚。
第二天清晨，她刚推开房门就吓了一跳——院门口摆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还带着露水的西红柿、一把嫩绿的小葱，还有半罐黄澄澄的蜂蜜。衣物己经被人取走，只在青石板上用粉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谢"字。
"这是......"
"村里的规矩。"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拿着刚修好的锄头，"以物易物。"
阳光穿过他手中的铁器，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苏婉清蹲下身，指尖轻轻碰触西红柿光滑的表皮，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上海菜市场里那些摆在碎冰上的昂贵果蔬。母亲总是匆匆拉她离开那些摊位，说"这不是咱们该看的"。
"我...我想学缝纫机。"她突然抬头说。
林致远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晚饭后我教你。"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晒谷场边上围了一群人，中间是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正抡着锤子敲打什么。
"那是张铁匠，"林致远眼睛一亮，"村里最好的手艺人。"
晒谷场中央，张铁匠的炉火正旺。老人古铜色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发亮，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布满烫伤的疤痕。他左手持钳，右手抡锤，烧红的铁块在砧板上迸溅出耀眼的火星。
"小林子来啦？"张铁匠头也不抬地喊道，"看看俺新打的镰刀咋样？"
林致远接过那把泛着蓝光的镰刀，手指抚过刀刃，突然皱眉："这里弧度不够。"
"哟呵！"张铁匠停下锤子，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小子懂行啊！"
苏婉清惊讶地看着林致远蹲下身，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图："收割时手腕要这样翻转，所以刃口这里应该......"
张铁匠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拍腿大笑："中！就照你说的改！"他转向苏婉清，"闺女，你这对象不简单呐！"
"他不是......"苏婉清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林致远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张叔，能借您工具用用吗？我想修下知青点的犁头。"
"随便用！"张铁匠大方地挥手，"那边废铁堆里还有好东西，自己淘换去！"
接下来的场景让苏婉清目瞪口呆。林致远脱下军装外套，只穿着件汗衫在铁匠炉前忙碌起来。他拉风箱的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火星飞舞中，他的侧脸线条坚毅如石刻，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嗤"的轻响。
"丫头，帮个忙。"张铁匠突然递来根铁钎，"扶着这个。"
苏婉清紧张地握住铁钎，滚烫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林致远抡起大锤，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铁钎顶端，震得她虎口发麻。铁块在他们共同的敲打下渐渐变形，最终成了个精巧的犁刀。
"不错嘛！"张铁匠满意地捋着胡须，"城里姑娘手挺稳。"
苏婉清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心跳快得像刚跑完百米。林致远接过她手中的铁钎，指尖相触时，她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茧子，粗糙却莫名让人安心。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炉火声淹没。
回知青点的路上，林致远扛着修好的犁具，苏婉清捧着张铁匠硬塞给她的一包炒瓜子。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乡间小路上。
"你以前真的没打过铁？"她忍不住问。
林致远调整了下肩上的犁具："我父亲...以前在兵团负责农机修理。"
又是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苏婉清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递给他一把瓜子。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嗑瓜子的"咔咔"声在暮色中格外清脆。
快到知青点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路边窜出来，差点撞上苏婉清。那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
"给、给你！"小女孩把布包往苏婉清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布包里是件粉红色的小褂子，袖口己经磨出了毛边，上面别着张纸条："王小花 二年级"。纸条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了颗心。
"这......"苏婉清哭笑不得地看向林致远。
他嘴角微微上扬："明天去村小报到？"
"你怎么知道？"
"王队长昨天说的。"他接过小褂子看了看，"袖口要加层衬布，不然撑不过这个冬天。"
晚饭后，知青点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访客——李婶带着几个年轻媳妇，拎着大包小裹上门"致谢"。小小的堂屋顿时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炒瓜子的香气和女人们爽朗的笑声。
"这闺女手真巧！"一个圆脸媳妇举着补好的工装裤赞叹，"补丁都比俺缝的周正！"
苏婉清羞愧地偷瞄林致远，后者正专心给李婶讲解缝纫机的保养方法，假装没听见。
"丫头，这个给你。"李婶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听小林子说你爱看书。"
布包里是本《农村医疗手册》，边角己经卷了边，但保存得很完好。苏婉清翻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赤脚医生培训教材1972年"。
"俺儿子当年学医用的。"李婶粗糙的手指抚过书页，"现在他在县医院啦！"说这话时，她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骄傲。
夜深人静时，苏婉清就着煤油灯翻阅那本手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有些地方还画着简笔人体图。她突然想到什么，翻出针线盒里的顶针——这东西或许还能用来按压穴位？
窗外传来轻微的"嗒嗒"声，是林致远还在用缝纫机修补那堆衣物。透过窗纸，她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剪影，随着踏板的节奏轻轻晃动。
月光静静地洒在院门口的空篮子上——村民们送来的谢礼己经分给了所有知青：蜂蜜泡了水，西红柿做了汤，小葱则撒在了周小芸种的向日葵旁边。
苏婉清轻轻着医疗手册的封皮，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在这个远离上海的北方村庄里，在这些粗糙却温暖的馈赠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在这里扎根、生长，如同那些被补好的衣物一般，成为这片土地上一个有用的补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