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凌晨,天还黑得像泼了墨,知青点的煤油灯却己经亮了起来。苏婉清把最后一件衬衣塞进帆布包,手指碰到藏在夹层里的那封信——母亲上周寄来的,信纸己经被得起了毛边。她深吸一口气,把信纸抽出来又读了一遍:"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永远以你为荣。"字迹有些颤抖,像是写信的人极力压抑着情绪。
"婉清,吃早饭了!"周小芸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灶台前,陈美华正把刚出锅的玉米饼装进油纸包,金黄的饼面上还冒着热气。赵建国蹲在门槛上检查每个人的行李,粗壮的手指灵巧地系紧松开的背带。林致远最后一个从里屋出来,眼镜片上还带着水汽,手里捏着一叠车票。
"七点的班车,"他推了推眼镜,"现在走刚好能赶上。"
苏婉清接过陈美华递来的玉米饼,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到掌心。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在知青点的最后一顿早餐了。这个念头让喉咙发紧,刚出锅的玉米饼咬在嘴里竟尝不出滋味。
院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赵建国拉开门,惊讶地发现张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晨雾中,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包袱。
"就知道你们今儿个走,"老人颤巍巍地解开包袱,露出十几个煮熟的鸡蛋,"路上垫垫肚子。"
鸡蛋还热着,显然是半夜就起来煮的。苏婉清接过时碰到老人树皮般粗糙的手,那上面布满的裂痕像是岁月刻下的沟壑。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天光渐亮,越来越多的村民聚集到知青点院门外。李婶子塞给周小芸一双绣花鞋垫,针脚细密得像是机器织的;老李头把一包自家炒的南瓜子硬塞进林致远兜里;几个半大孩子挤到前面,把用野花编的手环套在陈美华手腕上。最让人意外的是生产队长王大山,他板着脸走过来,往每人手里拍了一张五元钞票。
"车票钱,"他粗声粗气地说,眼睛却看向别处,"算队里借给你们的。"
苏婉清捏着那张带着体温的钞票,突然想起三年前刚下乡时,正是这个凶神恶煞的队长,罚她在大太阳底下背了三个小时"知青守则"。而现在,他的眼角分明闪着水光。
"车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老王头开着他那辆破旧的拖拉机出现在村口,车斗里铺着干净的稻草。五个年轻人被村民们簇拥着上了车,行李和礼物堆成了小山。苏婉清紧紧抱着帆布包,里面装着复习资料、换洗衣物和村民们送的各种吃食。
拖拉机发动的那一刻,张奶奶突然冲上前,把一个小布包塞进苏婉清手里:"闺女,带上这个!"布包里是一小撮泥土,用红纸仔细包着——村里的习俗,远行的人带上家乡土,就不会水土不服。
"谢谢......"苏婉清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她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含着泪,看见李婶子偷偷抹眼睛,看见孩子们追着拖拉机跑,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拖拉机驶过村口的老槐树,树下的石头上还刻着他们刚来时留下的身高标记。驶过打谷场,那里有他们熬夜脱粒时洒下的汗水。驶过小河,夏日里他们曾在清凉的水中洗去劳动的疲惫。每一个熟悉的景物都在晨光中缓缓后退,像是一幅正在卷起的画卷。
"都检查一下,准考证带了吗?"林致远的声音把苏婉清拉回现实。
五个人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苏婉清的准考证夹在笔记本里,己经有些皱了;林致远的放在衬衣口袋,用塑料纸仔细包着;赵建国从裤兜深处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展开后长舒一口气;周小芸的准考证别在内衣里,说是最安全的地方;陈美华则把它和钱缝在了一起。
拖拉机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五个年轻人紧紧抓着车斗边缘,生怕被甩出去。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也吹干了眼角未落的泪。路两旁的田野刚刚翻过,散发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偶尔能看到早起的村民在劳作,远远地向他们挥手。
"你们说,"赵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要是考不上......"
"那就回来接着种地,"周小芸打断他,辫子在风中飞舞,"反正这些年也活下来了。"
这句话像是一剂良药,缓解了车上的紧张气氛。苏婉清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突然觉得,无论考试结果如何,这片土地己经永远改变了他们,而他们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公社汽车站破旧得像个废弃的仓库,墙上的标语己经斑驳不清。五个年轻人跳下拖拉机,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车站前挤满了人,有知青,有农民,甚至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所有人都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期待与忐忑。
"都是去考试的......"林致远轻声说。
老王头帮他们卸下行李,又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个水壶:"煮的姜糖水,路上喝。"他挨个拍了拍五个年轻人的肩膀,手劲大得让人龇牙咧嘴,"好好考,给向阳大队争口气!"
班车进站时引起一阵骚动。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车门,推搡中有人摔倒,有人尖叫。五个知青手拉着手才没被冲散。苏婉清感觉有人踩了她的脚,背包带也被扯得变了形,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护住装准考证的衣兜。
"上车!快!"林致远在前面开路,眼镜都被挤歪了。
他们好不容易挤上车,发现座位早就被占满了。五个年轻人只能蜷缩在过道里,背靠着背,像一群互相取暖的雏鸟。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鸡鸭的腥臊气,有人大声咳嗽,婴儿在啼哭,但这些都无法掩盖那颗跃动的心跳声。
班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苏婉清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看见老王头还站在原地,粗糙的大手举到半空,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告别。这个画面让她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
"看!"周小芸突然指着窗外。
班车驶上一处高坡,整个向阳大队尽收眼底——错落的土房,蜿蜒的小河,金黄的麦田,还有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在晨曦的照耀下,这个他们生活了三年的小村庄美得像一幅水墨画。
五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趴到窗边,贪婪地看着这最后的全景。苏婉清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林致远。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她没有抽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我们会回来的,"林致远轻声说,不知是承诺还是期许,"不管考没考上。"
班车转过山坳,向阳大队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翻书,有人闭目养神。五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像暴风雨中的小舟,唯有彼此的温度能带来些许安慰。
苏婉清从包里摸出那撮用红纸包着的乡土,轻轻贴在胸口。车轮滚滚向前,带着他们的梦想,他们的忐忑,和他们无法割舍的牵挂,驶向那个未知却又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