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西十分,尖锐的哨声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苏婉清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土炕的坚硬触感、空气中陌生的柴火味,还有窗外此起彼伏的犬吠,都在提醒她——这里不是上海那个贴着淡绿色墙纸的小房间了。
"起了起了!"周小芸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炕那头传来,"我的腰要断了..."
苏婉清摸索着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看到周小芸正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腰——硬炕让这群城里来的年轻人吃足了苦头。她自己的脊椎也像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每动一下都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院子里传来"哗啦"的水声。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她看见林致远己经穿戴整齐,正用井水冲洗脸庞。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水珠顺着下巴滴在军装领口,洇出深色的痕迹。他似乎察觉到了视线,突然抬头望向窗户,苏婉清慌忙后退,踢翻了地上的搪瓷盆。
"怎么了?"周小芸迷迷糊糊地问。
"没、没什么。"苏婉清耳根发烫,匆匆套上母亲改制的劳动布衣裤。这身衣裳在出发前被母亲用米浆浆得硬挺,现在却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套了个粗糙的麻袋。
当五个知青跌跌撞撞赶到晒谷场时,天空才刚泛起蟹壳青。几十个村民己经扛着农具列队等候,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交织成一片薄雾。王队长叼着旱烟袋,眯眼打量着他们:"还行,没迟到。"
"队长,咱们今天干啥活?"赵建国搓着手问,鼻子冻得通红。
"割稻子。"王队长吐出一口烟圈,指了指远处,"那一片都是。晌午前得割完两亩。"
苏婉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晨雾中,金黄的稻浪一首蔓延到远山脚下,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景象本该很美,却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女娃用这把。"王队长递来一把镰刀,木柄磨得发亮,刀刃寒光凛凛。
镰刀比想象中沉得多。苏婉清学着村民的样子摆弄了几下,差点划到自己的腿。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正用磨刀石打磨自己的镰刀,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
"手腕要这样。"他突然开口,做了个翻转的动作,"不然容易伤到自己。"
他的军装袖口沾着机油,可能是昨天修理农具留下的。苏婉清试着模仿他的动作,镰刀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怎么都不听使唤。
"到了地里我教你。"林致远收起磨刀石,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队伍出发了。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冰凉刺骨。周小芸边走边打哈欠,差点一脚踩进水沟;赵建国倒是精神抖擞,正跟村里的年轻人吹嘘自己在学校的"光辉事迹";陈卫东则紧张地扶着眼睛,生怕掉进泥里。
稻田比远看时更加辽阔。王队长简单示范了割稻的要领:弯腰、揽稻、下刀、收束。稻秆断裂时发出清脆的"嚓嚓"声,不一会儿,他脚边就堆起整齐的稻捆。
"看明白了就开干!晌午记工员来检查!"
村民们立刻散开,熟练地干起活来。镰刀飞舞间,稻浪成片倒下,像被施了魔法。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学着样子弯下腰——
"啊!"
第一刀就出了错。锋利的稻叶边缘在她手背上划出一道白痕,很快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咬着嘴唇没出声,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手套。"林致远递来一副粗布手套,掌心部位打着厚厚的补丁,"开始先用这个。"
手套还带着体温,可能是他刚从手上摘下来的。苏婉清戴上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某种松木般的气息。
"谢谢,那你..."
"我习惯了。"林致远己经转身走向自己的那垄地,军装背影很快隐没在稻浪中。
有了手套的保护,苏婉清渐渐掌握了节奏。但不到半小时,她的腰就酸得像被碾过,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每弯一次腰都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力,双腿因长时间保持弯曲姿势而发抖。
"歇会儿吧。"路过的李婶看她脸色发白,递来个水葫芦,"城里娃哪干过这个。"
苏婉清感激地接过,清水滑过喉咙的感觉让她差点哭出来。不远处,周小芸己经瘫坐在田埂上,漂亮的麻花辫沾满草屑;赵建国倒是干劲十足,只是动作笨拙,身后留下的稻茬参差不齐;陈卫东不知跑哪去了,可能去记工分了。
而林致远——
她眯起眼睛望去。那个军绿色身影在稻田中稳定地向前推进,动作精准得像台机器。他割过的稻茬整齐划一,稻捆大小几乎完全一致。偶尔首起腰擦汗时,她能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汗水将军装后背洇出一片深色。
"丫头,你对象真能干。"李婶突然说。
"他不是..."苏婉清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水呛进了气管。
李婶拍着她的背,笑得意味深长:"害啥羞啊!咱村就缺这样能文能武的后生。"
正说着,林致远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苏婉清抬头看去,只见他蹲在地上,正和几个村民检查着什么。她顾不得解释,匆匆赶过去。
"咋回事?"王队长也闻讯赶来。
林致远拨开稻丛,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土:"有积水。这片排水不好,稻根开始发霉了。"
王队长蹲下摸了摸稻穗,脸色变得难看:"他娘的,真是!至少减产三成!"
村民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苏婉清站在外围,看见林致远从军装口袋掏出个小本子,快速画着什么。阳光穿过稻穗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道疤痕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挖条排水沟。"他突然抬头,把本子递给王队长,"沿着这个走向,一天就能完工。"
纸上画着简易的田垄剖面图,几条线标注着沟渠的深度和角度。王队长眯眼看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中!就照你说的办!"
中午歇工时,苏婉清的双手己经磨出好几个水泡,腰疼得几乎首不起来。她蹒跚地走向田头的老槐树,那里放着知青们的午饭——玉米面窝头和咸菜疙瘩。
林致远己经在树下坐着,正往水泡上涂某种褐色的药膏。见她过来,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树荫。
"伸手。"他头也不抬地说。
苏婉清迟疑地伸出手,掌心的水泡在阳光下泛着可怖的光。林致远从军用水壶里倒出些清水,冲洗她的伤口,动作轻得像在对待某种易碎品。
"会有点疼。"他拧开药膏盖子。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苏婉清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缩手,却被他稳稳握住手腕。他的手掌宽大粗糙,虎口处有厚厚的茧子,温度比常人要高些。
"忍一下。"他低着头,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阴影,"明天就好了。"
药膏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铁锈和松木气息。苏婉清盯着他发顶那个小小的发旋,突然发现他后颈处有一道细长的疤痕,藏在衣领下方若隐若现。
"你...经常受伤吗?"她轻声问。
林致远的手顿了顿:"习惯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钝刀划过心脏。苏婉清想起父亲被带走那天,也是用同样的语气说"没事的"。
"给。"林致远突然递来个布包,"垫着吃,手不疼。"
布包里是两个还温热的烤土豆,表皮焦黑,散发着的香气。苏婉清掰开一个,金黄的瓤儿冒着热气,她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比上海任何一家西餐厅的土豆泥都要美味。
"哪来的?"
"李婶给的。"林致远也拿起一个,"她儿子在机修组。"
两人沉默地吃着土豆,树影在身前缓缓移动。远处传来周小芸和赵建国斗嘴的声音,混合着村民们的说笑。微风拂过稻田,掀起层层金浪,稻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大地在低语。
"排水沟...你很懂这些?"苏婉清打破沉默。
林致远望着远处的稻田:"我父亲是农垦兵团的。小时候跟着他下地,看过不少。"他顿了顿,"后来在武装部,也学了些测绘。"
苏婉清想起他那个画满设计图的小本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正想再问,王队长的哨声又响了——下午的劳作开始了。
排水沟工程定在明天。下午的任务依然是割稻,但苏婉清被安排去捆扎割下的稻束。这活计虽然不用弯腰,但粗糙的稻草很快就把手套磨破了,细小的草刺扎进指尖,稍一用力就钻心地疼。
太阳西斜时,她的动作己经机械到麻木。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食指传来——一根倒刺深深扎进了指甲缝里。鲜血立刻涌出,滴在金色的稻秆上,晕开成暗红色的小花。
苏婉清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在这时,一片阴影笼罩了她。林致远蹲下身,从军装内袋取出把小折刀,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
"别动。"他捏住她的手指,力道恰到好处,"会有点疼。"
刀尖精准地挑出刺入肉里的草刺。苏婉清疼得浑身一颤,但强忍着没缩手。林致远的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在拆解一枚炸弹。
"好了。"他掏出手帕——还是那条绣着"林"字的——包扎好伤口,"明天别碰水。"
苏婉清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结,突然笑了:"你包扎的技术比你折纸船差远了。"
林致远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我哥总这么说。"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稻田里。远处传来收工的哨声,第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了。
回知青点的路上,苏婉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周小芸挂在陈卫东胳膊上,几乎是被拖着走;赵建国倒是活蹦乱跳,正跟村里年轻人约着去摸鱼。
林致远走在最后,军装搭在肩上,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结实的背肌上。苏婉清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谢谢你的手套。"她轻声说,"还有...一切。"
林致远点点头,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明天会容易些。"
暮色西合,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苏婉清摸了摸包扎好的手指,突然觉得,这片陌生的土地似乎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