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天,县文化馆门前的梧桐树上挂满了红绸带,风一吹就像跳动的火焰。周小芸站在台阶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崭新的天蓝色演出服——这是县文工团特地为这次汇演赶制的,领口还绣着朵小小的向日葵。
"周导演!"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慌张地跑来,"道具组的箩筐忘在车上了!"
周小芸深吸一口气,把额前汗湿的刘海别到耳后:"让小王骑自行车去拿,来得及。"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演出服己经湿透了一大片。
文化馆后台比赶集还热闹。十几个公社的演出队挤在一起化妆换装,空气中弥漫着发胶、香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向阳大队的孩子们像群受惊的小麻雀,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李小芳死死攥着红绸带,嘴唇都咬出了白印子。
"抬头。"周小芸蹲下来,用拇指抹去小姑娘脸上的泪痕,"记得咱们排练时说的吗?"
"把台下的人都当成......当成大南瓜。"李小芳抽噎着说。
周小芸笑了,给孩子们挨个整理红领巾。两个月前,当她带着县文工团的调令回到向阳大队选演员时,全村人都以为她在开玩笑。要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训练成舞台演员?把只会唱山歌的娃娃们调教成合唱队?连王队长都劝她:"丫头,别折腾了......"
但现在,二十个皮肤黝黑的孩子穿着整齐的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乡亲们连夜缝制的红领巾。五个老农换上了压箱底的中山装,正在笨拙地练习舞台走位。更令人惊喜的是张铁柱——那个曾经把课文背得磕磕绊绊的皮小子,现在能字正腔圆地朗诵整篇《岳阳楼记》。
"周导,县领导入席了!"场务在门口喊。
周小芸的手一抖,眉笔在额角划出条黑线。她胡乱擦了擦,最后检查一遍道具:用竹篾和彩纸糊的拖拉机模型,代表知青的帆布背包,还有那面修补过的红旗——正是知青们初到向阳大队时,乡亲们用来欢迎他们的那面。
"五分钟后开场!"
她转身看向自己的"演员"们,突然发现少了最重要的两个人。
"林老师和苏老师呢?"
"在帮公社修喇叭。"张铁柱撇嘴,"说马上就来......"
话音未落,后台门被猛地推开。林致远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工装裤上沾满油污,手里还拎着扳手:"线路接好了!"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苏婉清,怀里抱着个纸包:"乡亲们让带的薄荷糖,说润嗓子......"
周小芸的眼眶突然发热。这两个人永远是这样,明明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却总惦记着别人的需要。她张了张嘴,却听见报幕员洪亮的声音:
"下面请欣赏,由向阳大队知青与社员自编自演的大型歌舞剧——《向阳花开》!"
大幕缓缓拉开。灯光下,二十个孩子用清泉般的嗓音唱起主题曲:"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周小芸站在侧幕,手指紧紧攥住幕布,指甲陷进掌心都不觉得疼。
剧情很简单:城市知青来到农村,从格格不入到扎根成长。林致远扮演的技术员在"暴雨夜抢修水泵"那场戏时,把铁皮桶敲得震天响,活像个真正的工匠;苏婉清领衔的"夜校扫盲"场景,孩子们认字的认真劲儿让台下不少观众抹眼泪。
最震撼的是"抗洪抢险"一幕。当张铁柱声嘶力竭地喊出"人在堤在"时,台下突然站起个穿军装的老者——是县武装部部长!他带头鼓掌,掌声很快席卷整个礼堂。
周小芸却注意到第五排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县文化馆的姜馆长,正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这个以苛刻著称的老学究,曾经当众说过"农民演话剧就是猴子穿衣服"。
压轴戏是全体合唱《在灿烂的阳光下》。当那面修补过的红旗在舞台中央展开时,周小芸看见前排几个老干部摘下了眼镜擦拭。红旗上歪歪扭扭的针脚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那是苏婉清连夜缝补的痕迹,每一针都浸着汗水和回忆。
"......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同心协力建设新家园!"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寂静了两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谢幕时,李小芳突然挣脱队伍,跑到台前把红领巾系在了评委席的桌腿上——这是村里孩子表达感谢的最高礼节。令人意外的是,严肃的姜馆长竟然弯腰抱起了小姑娘,引得快门声此起彼伏。
颁奖环节,当听到"向阳大队一等奖"时,周小芸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机械地走上台,接过沉甸甸的奖状和那台梦寐以求的手风琴——奖品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说两句吧。"主持人递过话筒。
周小芸望向台下。林致远和苏婉清站在最后一排,正使劲鼓掌;乡亲们激动得满脸通红,王队长甚至跳上了椅子。角落里,她看见了徐志刚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从红旗公社赶来的他,军装上的纽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奖......"她的声音哽咽了,"属于向阳大队的每一个人。属于教我们种田的老乡,属于半夜帮我们补屋顶的王队长,更属于......"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视线。
回村的卡车成了欢乐的海洋。孩子们轮流摸着奖状,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几个老农喝着公社发的汽水,被气泡呛得首咳嗽。周小芸抱着手风琴,手指轻轻抚过琴键——这是台老式的"鹦鹉牌",漆面有些剥落,但音色依然清亮。
"试试?"林致远鼓励道。
在颠簸的车厢里,周小芸拉响了《我和我的祖国》。起初有些走调,但很快,全车人都跟着唱起来。苏婉清的嗓音像山涧清泉,林致远则意外地有着浑厚的低音。歌声飘过丰收在望的田野,惊起一群白鹭。
村口的老槐树下,全大队的人都在等候。看到卡车,鞭炮和锣鼓顿时响彻云霄。张奶奶迈着小脚颤巍巍地迎上来,把一碗红鸡蛋塞进周小芸怀里:"丫头,给咱村争光了!"
庆功宴摆在打谷场上。十几张方桌拼成长龙,各家各户端来自家最好的菜。王队长破例开了公粮酿的米酒,连孩子们都分到了糖水。酒过三巡,老支书突然敲着碗站起来:
"周丫头,县文工团要调你,为啥不去?"
热闹的场面瞬间安静。周小芸着手风琴的背带,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庞——张铁柱沾着饭粒的下巴,李小芳缺了门牙的笑容,王队长被太阳晒得脱皮的鼻梁......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这里更需要我。"
话音刚落,徐志刚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但领口多了枚闪亮的团徽:"我代表红旗公社知青点宣布,要与向阳大队共建文艺宣传队!"
掌声中,林致远凑到周小芸耳边:"他连着三周往县里跑,就为争取这个项目。"
月光下的打谷场变成了露天舞池。周小芸教姑娘们跳"丰收舞",徐志刚则带着小伙子们排练快板书。那台手风琴在众人手中传递,拉出的曲子越来越流畅。苏婉清和林致远坐在角落的草垛上,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还记得咱们刚来时吗?"苏婉清轻声问,"那个漏雨的知青点......"
林致远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新校舍上。月光为白墙青瓦镀了层银边,窗玻璃反射着星辉,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夜渐深时,周小芸独自来到知青点后的山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向阳大队——新修的灌溉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试验田里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头。两年前那个哭着要回家的娇气姑娘,如今己是县里小有名气的"农民导演"。
"就知道你在这儿。"徐志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两瓶汽水,开瓶时泡沫喷了一身。
两人并肩坐在山坡上,远处隐约传来手风琴声——是张铁柱在笨拙地练习《东方红》。
"为什么回来?"徐志刚突然问,"县文工团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周小芸望着星空下的村庄:"你知道舞台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吗?"她不等回答,"是谢幕时,灯光照亮观众的脸。那些皱纹里的泪水,比任何掌声都珍贵。"
徐志刚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申请了去更偏远的山区。那里连电都没有......"
"我跟你去。"周小芸打断他,"带上手风琴。"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山坡上,与村庄、田野融为一体。更远处,知青点的灯光依然亮着,隐约可见苏婉清批改作业和林致远研究图纸的身影。夜风送来稻花的清香,也送来孩子们断续的琴声——虽然不成调,却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