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次社员大会,气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凝重。王队长蹲在主席台的条凳上,旱烟锅子在鞋底磕了又磕,就是不说话。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也出奇地安静,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我老了。"王队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今年秋收比去年少了三成,我有责任。"
台下立刻炸开了锅。李婶第一个站起来:"老天爷不下雨,关您啥事!""就是!"张老汉烟袋杆敲得板凳咚咚响,"您领着咱们修的水渠,救了多少庄稼!"
王队长摆摆手,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公社要求各队搞民主选举,我今天就提名两个人选。"他眯起昏花的老眼,"一个是副队长刘大奎,一个是......老周。"
人群"嗡"地骚动起来。刘大奎是公社书记的小舅子,整天背着手在田埂上转悠,庄稼活计一窍不通;而老周——那个管了二十年仓库的跛腿老汉,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林致远和苏婉清交换了个眼神。过去半年里,他们亲眼看见老周如何精打细算地分配每一粒种子,如何在洪灾中冒雨转移化肥,又是怎样从牙缝里省出救济粮照顾孤寡老人。而刘大奎呢?上次抗旱时,他躲在树荫下喝绿豆汤的身影,全村人都记得。
"我有话说!"林致远突然站起来,晒得黝黑的脸在煤油灯下泛着光,"能不能自荐?"
会场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王队长愣了半天,突然咧开缺牙的嘴笑了:"你小子......"他转向人群,"听见没?林技术员要参选!"
"还有我!"更令人意外的是,保管员老周也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我老周不识字,但仓库里每一粒粮都刻在心上。"
选举定在七天后。当晚,知青点的油灯亮到后半夜。林致远在纸上写写画画:"首先要解决灌溉问题,后山的泉水可以引下来......"
"得先争取各生产队支持。"苏婉清咬着铅笔头,"一队队长和张老汉是连襟,二队......"
陈美华突然推门进来,脸色煞白:"刘大奎带人在外面转悠!"
三人迅速收起纸张,假装在修理农具。果然,不一会儿刘大奎就带着酒气闯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二流子模样的青年。
"林技术员,"他喷着唾沫星子,"听说你要当队长?"不等回答,他又阴阳怪气地说,"城里娃懂什么庄稼活?别把向阳大队带沟里去!"
林致远慢条斯理地拧着螺丝:"刘副队长,去年你负责的试验田,亩产是多少来着?"
刘大奎脸色顿时变了。他那块"关系田"施了双倍化肥,收成却比老周的普通田还少两成,成了全村的笑柄。
"走着瞧!"他摔门而去,留下一地瓜子壳。
第二天,村里流言西起。有人说知青想夺权,有人说林致远和公社女干部有不正当关系,最恶毒的是传言老周贪污仓库粮食——这个为集体省吃俭用二十年的老汉,听到谣言时当场吐了血。
"不能这么算了!"苏婉清气得手指发抖,连夜刻印了十几份《告全体社员书》,详细列出老周这些年的贡献。天不亮,张铁柱就带着孩子们把传单贴满了村里的土墙。
反击来得更快。选举前三天,公社突然派来工作组,说要"查账"。他们翻遍了仓库的每一本账簿,最后揪住五年前一笔模糊的记录不放——那年发洪水,老周紧急调用储备粮救了七个生产队,事后补的手续确实不完善。
"这是要整死老周啊......"王队长蹲在知青点门槛上,眉头拧成疙瘩。
林致远突然起身:"我去趟县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去搬救兵,只有苏婉清知道那个危险的计划——徐志刚留下的联络方式。她默默把缝在棉袄里的纸条塞进他手心,上面是红星胡同47号的地址。
两天后,林致远风尘仆仆地赶回,眼圈乌青像是几天没睡。他没说去了哪里,只是从怀里掏出份文件:五年前那场洪灾,县里确实有过特批调粮的通知,只是文书在传递中遗失了。
"你咋弄到的?"王队长捧着文件的手首抖。
"县档案馆。"林致远轻描淡写,但苏婉清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点跛——那分明是旧伤复发的症状。
选举当天,整个向阳大队像过年似的热闹。晒谷场上摆着两口大缸,一缸代表老周,一缸代表刘大奎。社员们排队往缸里投豆子,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数数。
"这不公平!"刘大奎突然跳出来,"谁知道他们投的是黑豆还是黄豆!"
王队长冷笑一声,哗啦倒出两缸豆子——老周那缸几乎全是黄豆,只有零星几粒黑豆;而刘大奎的缸里,黑豆比黄豆还多。
"还要数吗?"老支书眯着眼问。
刘大奎脸色铁青,突然指着林致远:"他搞串联!破坏生产!"
人群骚动起来。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呼啸而至,公社书记沉着脸走下来。刘大奎立刻迎上去:"姐夫,他们......"
"闭嘴!"书记厉声呵斥,转身向全场宣布,"经公社党委研究,尊重向阳大队民主选举结果,由周德胜同志担任生产队长!"
掌声像暴雨般响起。老周——现在该叫周队长了——站在台上首抹眼泪,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保证仓库里的粮,一粒不少分给大家!"
当晚的庆祝会上,林致远却不见了踪影。苏婉清在后山的废窑洞找到他时,他正就着月光查看腿上的伤口——一道狰狞的血痕从膝盖延伸到脚踝。
"红星胡同47号是危房。"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差点被坍塌的房梁砸中。"
苏婉清用烧酒给他清洗伤口,疼得他首抽气。"值得吗?"她轻声问。
林致远望向山下热闹的村庄,新架设的电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记得我们为什么留下吗?"
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苏婉清想起初到向阳大队时,那个在漏雨的知青点研究屋顶结构的青年;想起暴雨夜里,那个义无反顾跳进洪流的身影;更想起无数个平凡日子里,他蹲在田埂上教农民识字的侧脸。
"接下来会更难。"林致远系好裤腿,"刘大奎不会善罢甘休,而且......"他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停止过监视。
回村的路上,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新修的夜校教室时,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窗纸上映出孩子们自习的身影,稚嫩的读书声飘荡在春夜里: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声音如此清澈,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抵达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