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突然变得沉闷,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吞没了回音。苏婉清正低头整理被雨水打湿的笔记本,眼前的光线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整节车厢瞬间陷入浓稠的黑暗,连窗玻璃都变成了墨色。
"啊!"
尖叫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苏婉清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自己膝盖上,可能是谁的行李。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桌沿,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林致远的手掌正悬在半空,似乎也正要寻找支撑。两人的手在黑暗中短暂相触,又像触电般同时缩回。
"别慌!是隧道!"林致远的声音穿透黑暗,沉稳得像一块礁石。
苏婉清听见他摸索的声音,接着是一声轻响,一束昏黄的光刺破黑暗。林致远手里举着那把军用手电,电池显然快耗尽了,光线弱得只能照亮一小块桌面。光晕中,浮尘像金色的雪花般缓缓飘落。
"省着点用。"他低声说,把手电递给苏婉清,"我去看看其他人。"
光束随着他的移动扫过车厢:周小芸整个人缩在座位上,死死抱着手风琴;赵建国正弯腰在座位底下摸索着什么,嘴里嘟囔着"我的象棋";陈卫东的眼镜反射着微光,活像黑暗中的猫头鹰。
"同志们别怕!"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车厢前端传来,"青龙山隧道全长两公里,七分钟就出去了!"
苏婉清把手电光转向窗外,玻璃上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她试着贴近窗玻璃往外看,却只能看到绝对的黑暗,仿佛火车正行驶在无边的虚空中。这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捉迷藏——躲进漆黑的衣柜时,那种既害怕被发现又害怕被遗忘的矛盾心情。
"哎哟我去!"赵建国突然一声怪叫,"谁踩我手了?!"
"活该!让你乱摸!"周小芸的声音里还带着颤,但己经能听出笑意。
手电光扫过,苏婉清看见赵建国正抱着脚单腿跳,而陈卫东一脸无辜地推着眼镜。这滑稽的画面让她忍不住笑出声,紧绷的神经顿时松缓下来。
光束突然暗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微弱。林致远回到座位时,手电己经只能照出模糊的光晕。他关掉开关,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们。
"电池不行了。"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苏婉清的发梢,"留着应急。"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苏婉清能听见周小芸紧张的呼吸声,能闻到陈卫东身上清凉油的味道,甚至能感觉到林致远坐在仅仅二十公分外,军装布料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火车在隧道中发出空洞的回音,像是穿行在巨兽的肠道里。
"要不...我们唱歌吧?"周小芸突然提议,声音在颤抖,"《打靶归来》怎么样?"
没人响应。沉默像墨汁一样在车厢里蔓延。苏婉清摸索着打开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凭着记忆折了只纸鹤。这是父亲教她的,说鹤能带来好运。她轻轻碰了碰林致远的手臂,把纸鹤放在他掌心。
"你会折这个?"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
"嗯。小时候生病住院,我爸..."她的声音哽住了。那个在病床边为她折了一千只纸鹤的父亲,现在正在某个农场接受改造。
林致远没说话,但苏婉清听见纸张窸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握住她的手腕,引导她的手指触碰一个棱角分明的物体——是只纸船,折得方正挺拔,连船帆都一丝不苟。
"我哥教的。"他轻声说,"他说船能带人去远方。"
苏婉清的指尖划过纸船的边缘,突然摸到一行凸起。借着偶尔闪过的信号灯微光,她辨认出是铅笔写的"致远"二字,笔迹工整得像是刻上去的。
"你哥...对你很好。"
"嗯。"林致远的回答简短,但苏婉清听出了下面涌动的暖流。
黑暗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赵建国开始讲他在学校实验室闹出的笑话,周小芸时不时插嘴吐槽,连陈卫东都贡献了几个"书呆子式"的冷幽默。苏婉清听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这群年轻人最后一次毫无顾忌地谈论过去——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全新的、不可知的命运。
"你们看!"周小芸突然喊道。
极远处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光点,随着火车的前进逐渐扩大。那光芒起初是朦胧的灰白,慢慢变成淡黄,最后化为耀眼的金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光点变成光斑,再变成铺天盖地的光明——
轰!
火车冲出隧道的瞬间,阳光如洪水般倾泻而入。苏婉清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窗外己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漫山遍野的高粱像燃烧的火焰,在秋风中翻滚着红浪。
"哇......"
惊叹声在车厢里蔓延。就连一贯冷静的林致远都微微睁大了眼睛。苏婉清眯着眼适应强光,发现手中的纸船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那是父亲给她买的进口活页纸,纸上还印着极细的暗纹。
"真漂亮..."周小芸整个人贴在窗户上,"比画报上的还好看!"
赵建国突然指向远处:"看!那边是不是咱们要去的方向?"
丘陵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开阔的平原,金色的稻田像拼图般整齐地铺展到地平线。几处村落散落其间,炊烟袅袅升起,在湛蓝的天空中画出柔软的弧线。
"向阳大队就在松花江支流边上。"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到了苏婉清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土地很肥。"
苏婉清望着那片陌生的土地,心跳突然加速。那里将是他们未来几年甚至更久的家。她下意识摸向胸前的平安符,却发现衣袋空空如也——红布包不见了!
"怎么了?"林致远注意到她的慌乱。
"平安符..."她急忙翻找行李,"可能昨晚掉在..."
话没说完,眼前出现一抹红色。林致远掌心里躺着那个皱巴巴的平安符,上面还沾着一点煤灰。
"昨晚你睡着时掉的。"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不是特意收好,只是顺手捡起。
苏婉清接过平安符,指尖擦过他掌心厚厚的茧子。符上的红绳己经断了,她想了想,把符纸塞进装照片的塑料夹层,然后把红绳系在纸鹤的脖子上。
"给你。"她把纸鹤递给林致远,"平安鹤,比船靠谱。"
林致远接过纸鹤,阳光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他小心地把纸鹤放进《农业手册》的扉页里,和那些设计图夹在一起。
广播突然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哈尔滨站,请收拾好行李..."
车厢里瞬间沸腾起来。知青们手忙脚乱地整理行囊,有人兴奋地大喊大叫,有人突然沉默下来望着窗外发呆。周小芸紧紧抱着手风琴,指节都泛了白;赵建国一反常态地安静,把象棋一颗颗擦得锃亮;陈卫东反复检查着眼镜是否戴正,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婉清把笔记本塞进帆布包,突然摸到一个硬物——是父亲给的那支钢笔。金属笔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想起父亲递给她时欲言又止的表情。这支"英雄100"是他评上先进工作者时得的奖品,平时连自己都舍不得用。
"快到了。"林致远背上军绿色行囊,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道疤痕现在看起来没那么狰狞了,反而像是他脸上一个独特的标记。
火车开始减速,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成站台、电线杆和灰扑扑的标语牌。苏婉清最后看了一眼纸船,把它夹进日记本里。船身上"致远"两个字在纸面上微微凸起,像是某种无言的承诺。
汽笛长鸣,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住。
站台上挤满了人,有举着牌子的公社干部,有吆喝生意的小贩,更多的是和他们一样满脸茫然的知青。热浪裹挟着陌生的口音扑面而来,苏婉清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北方特有的味道——干燥的尘土味、煤烟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烤苞米香气。
"向阳大队的这边集合!"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挥舞着草帽,"带好行李上拖拉机!"
林致远轻轻碰了碰苏婉清的手肘:"走吧。"
她点点头,跟着他走向车门。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晒得人头皮发烫。在踏出车厢的瞬间,苏婉清回头望了一眼这列载了他们三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座椅上留着他们折的纸船,车窗上有雨水划过的痕迹,连接处或许还飘着玉米糊的香气。
而现在,它完成了使命,静静停在那里,像一条褪了色的绿龙。
"发什么呆呢?"赵建国在站台上大喊,"快来!要出发了!"
苏婉清迈出最后一步,双脚稳稳踩在北方的土地上。林致远站在拖拉机旁等她,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更远处,周小芸正兴奋地向她挥手,手风琴在背后一晃一晃。
她突然想起火车驶出隧道时看到的那片金色稻田,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等待收割的庄稼。
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