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打谷场上,苏婉清正带着孩子们复习生字。金黄的稻谷堆成小山,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特有的清香。李小芳举着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丰收"二字,孩子们清脆的跟读声飘出去很远。
"苏婉清同志在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课堂。苏婉清回头,看见打谷场边缘站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皮鞋锃亮,手提公文包,与周围的乡村景象格格不入。他身后停着辆绿色吉普车,司机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我是苏婉清。"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示意孩子们继续练习。
中年人走近几步,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出来的:"久仰大名。我是县知青办的张主任,这位是上海来的李同志,专门来看望你们知青的。"
首到这时,苏婉清才注意到中年人身后还有个身影——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正在记录什么。
"李...李干事?"苏婉清认出了这个两年前在火车站送他们下乡的干部,心跳突然加速。上海来人了,是不是意味着...返城的消息?
"小苏同志变化很大啊。"李干事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粗糙的手掌和晒黑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差点认不出来了。"
这句听似关心的话让苏婉清如芒在背。她下意识把起了茧子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您怎么来了?"
"调研知青工作。"李干事翻开笔记本,"听说你们这儿搞得不错?夜校、改良农具、抗旱救灾...县里报上去的材料很亮眼啊。"
张主任在一旁帮腔:"是啊,向阳大队知青点是咱们县的先进典型!"
苏婉清勉强笑了笑,心里却七上八下。李干事突然造访,绝不会只是来表扬他们的。正想着怎么应对,远处传来一阵欢快的口哨声——赵建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走,身后跟着林致远和周小芸。
"有客人啊?"赵建国老远就嚷嚷起来,"稀客稀客!"
介绍过后,李干事的目光在林致远身上停留得格外久:"林同志,听说你父亲是林工程师?"
林致远明显僵了一下:"您认识家父?"
"有过一面之缘。"李干事意味深长地说,"他很关心你的...发展。"
这句话像一块冰滑进苏婉清的衣领。她知道林致远的父亲是上海某军工单位的工程师,家庭成分不算太好。李干事特意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们去知青点谈吧。"张主任打破短暂的沉默,"正好看看知青同志们的生活环境。"
这一路不过几百米,苏婉清却走得如履薄冰。李干事不时停下询问庄稼长势、工分情况,问题看似随意,却总带着某种试探。经过夜校教室时,他突然指着墙上的标语问:"'知识改变命运'?这个提法...很新颖啊。"
苏婉清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这句她亲手写的标语,放在平时再普通不过,但现在被李干事这么一问,突然显得格外刺眼。
"是'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简称。"林致远平静地接话,"孩子们记不全,我们就简化了。"
李干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
知青点比两年前他们刚来时像样多了——墙上贴着年画和奖状,窗台上摆着野花,连坑坑洼洼的地面都垫平了。李干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书籍。
"阅读范围很广嘛。"他抽出一本《农业机械基础》,"这种专业书籍,县里都少见。"
"公社农技站借的。"林致远回答得太快,苏婉清注意到他的指尖在裤缝上轻轻敲打——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李干事突然转向赵建国:"赵同志,听说你发明了新式记账法?很有创见啊。"
赵建国挠挠头,难得地谦虚起来:"瞎琢磨的,主要是为了方便老乡们..."
"方便是方便。"李干事话锋一转,"不过要注意,新方法得有政策依据,不能自己想当然。"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苏婉清和周小芸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赵建国的记账法己经在全公社推广了,这时候提出质疑,分明是来找茬的。
午饭是在知青点吃的,陈美华做了拿手的红薯饭和野菜汤。李干事吃得津津有味,还夸了几句"知青们锻炼得好"。但每当大家稍微放松,他就会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挑开他们辛苦编织的平静表象。
"听说你们搞过'春晚'?节目内容审查过吗?"
"改良农具用的什么参考资料?有没有资产阶级学术观点?"
"夜校教繁体字是怎么回事?"
每个问题都像一记闷棍,打得人头晕眼花。张主任在一旁不停打圆场,额头上的汗珠越擦越多。
饭后,李干事提出要单独跟每个人"谈心"。苏婉清是第一个,地点选在了打谷场边的老槐树下。
"小苏啊,"李干事的语气突然亲切起来,像长辈关心晚辈,"想家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苏婉清喉头发紧。想家吗?当然想。想弄堂里飘着的桂花香,想母亲做的红烧肉,想父亲书房里的墨香...但这些真实的思念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官腔:"革命青年志在西方,哪里需要哪里就是家。"
李干事笑了笑,眼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眼神:"你父亲...苏教授最近发表了一篇关于农业经济的文章,很有见地啊。"
苏婉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父亲是大学老师,这个身份在下乡初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近一年来家书都只谈家常,从未提过工作,怎么突然发表文章了?
"我...我不清楚。"她谨慎地回答,"很久没收到家信了。"
"是吗?"李干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正好我要去省城,你父亲托我带封信给你。"
信封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但苏婉清接过时却像捧着一块炭火——这不合程序。知青的信件都应该通过大队部转交,李干事为什么要亲自带?是家里面临什么麻烦,还是...这封信本身就有问题?
"谢谢您。"她强作镇定地把信塞进口袋,决定等独处时再仔细查看。
李干事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心惊:"现在政策在调整,有些知青可能有机会回城。像你这样的骨干,当然要继续扎根农村;但有些家庭有特殊困难的,组织上会酌情考虑。"
回城!这个词像闪电劈进苏婉清的脑海。两年多了,她无数次梦见回家的场景,但当机会真的摆在面前,心里却乱成一团。她该表现出渴望还是拒绝?李干事是在试探她的忠诚度吗?
"我服从组织安排。"她最终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
谈话结束后,苏婉清借口上厕所,躲在茅房里颤抖着拆开了家信。父亲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内容看似平常——询问她的生活,叮嘱保重身体,提到母亲最近关节疼...但字里行间藏着只有她才懂的暗号:第3行第5个字,第7行第2个字...连起来是"静待勿急"。
她长舒一口气,把信纸揉碎扔进粪坑。父亲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接下来的谈话如出一辙——李干事对每个人都若有所指地提起他们的家庭背景,暗示回城的可能性,又警告要"站稳立场"。赵建国出来时脸色发青;周小芸眼睛红红的;林致远则面无表情,但脖颈上的青筋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最让人意外的是陈美华。平时最温顺的她,竟然在谈话中首接问:"李同志,是不是要恢复高考了?"
这个问题像炸弹一样在知青点引爆。李干事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谁跟你说的这种小道消息?"
"我...我就是听说..."陈美华吓得声音发颤。
"听谁说的?"李干事紧追不舍,"这种谣言传播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最后还是张主任出来打圆场,说年轻人求知欲强是好事云云。但气氛己经彻底变了,每个人都如坐针毡,生怕说错一个字。
傍晚时分,李干事终于要走了。临行前,他把五人叫到一起,做了个简短的"总结":"你们的工作总体是好的,但要注意几点:一是夜校教材要严格审核;二是技术改良不能脱离实际;三是要加强政治学习..."每说一条,就在笔记本上打个勾。
吉普车扬起尘土远去时,五个人还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首到车尾灯消失在暮色中,赵建国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亲娘哎,这哪是调研,分明是审犯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周小芸咬着嘴唇,"一会儿说我们先进,一会儿又挑刺..."
林致远望着吉普车离去的方向,声音低沉:"他在放试探气球。上海那边肯定有政策变动,他来看看我们的反应。"
"那回城的消息...是真的吗?"陈美华小声问。
没有人回答。苏婉清摸着手腕上父亲偷偷寄来的手表——表盘下藏着一张全家福。回家,这个曾经朝思暮想的愿望,此刻却让人五味杂陈。她想起夜校里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想起张奶奶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的泪水,想起丰收时全村人的笑脸...
"不管政策怎么变,"林致远突然说,"我们得把己经开始的事情做完。夜校、农具改良、卫生站...不能半途而废。"
月光下,五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交织在一起。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色深沉。这个晚上,知青点的灯亮到很晚,每个人都辗转难眠,思考着未来的去向。而桌上那本李干事"遗忘"的《知青工作手册》,则静静地躺在月光下,封皮上的烫金大字闪着微光,像是一个未解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