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果园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赵建国踩着露水巡视果林,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树梢时,他的呼吸突然凝滞——成百上千的蚜虫像一层灰绿色的绒毯,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嫩芽上。有几株苹果树的叶子己经开始卷曲,像被火烧过一样焦黄。
"操!"赵建国一拳砸在树干上,惊飞了几只早起的麻雀。他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拨开泥土,发现蚁群正忙碌地在树根间穿梭——这些蚂蚁与蚜虫共生,是灾难的帮凶。
果园的小屋里,农药箱空空如也。赵建国抓起摩托车钥匙,发动机的轰鸣声划破晨雾。后视镜里,朝阳正从山脊线升起,将果园染成血色。他想起昨天陈美华的警告:"老赵,今年气候反常,虫害怕是..."
县农技站的大门紧锁,值班表显示技术员去省城培训了。赵建国踹了一脚铁门,回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街角的农药店老板打着哈欠拉开卷帘门:"哟,赵老板这么早?"
"蚜虫爆发,给我来二十瓶乐果!"
老板摇摇头:"早禁售了,现在提倡生物防治。"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宣传册,"要不试试这个?瓢虫卵,五十块一管。"
赵建国盯着图册上憨态可掬的七星瓢虫,太阳穴突突首跳:"这玩意儿能管用?我三百亩果园等着救命!"
"那只有引进赤眼蜂了。"老板拨了个电话,脸色渐渐凝重,"省城研究所倒是有设备,但连技术员带设备租一天要两千..."
摩托车在返程路上咆哮。赵建国满脑子都是数字:两千块技术费,加上设备押金,几乎是他全部的流动资金。而如果减产,年底拿什么给入股农户分红?
果园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救护车,赵建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医务室里,陈美华正给一个昏迷的老人输液,她的白大褂上沾着泥点和血迹。
"老李头怎么啦?"
"农药中毒。"陈美华头也不抬,手上的针头稳准地扎进静脉,"偷偷用了禁用的敌敌畏。"
赵建国这才注意到墙角蜷缩的李二叔,这个向来强硬的汉子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俺...俺看果树生虫..."
"胡闹!"赵建国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那药能毒死一头牛!"
陈美华冰凉的手按在他腕上:"冷静点,先救人。"她的指尖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却奇异地安抚了他狂跳的太阳穴。
救护车呼啸而去后,两人站在医务室门口相对无言。晨风吹动陈美华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新添的皱纹。赵建国突然发现,这个当年插队时总跟在他身后采草药的姑娘,如今鬓角也有了星星白发。
"美华,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美华打断他,从药箱夹层取出一张存折,"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大概够请技术员。"
存折上的数字让赵建国眼眶发热——那分明是标注着"买房款"的定期存款。他猛地合上存折:"不行!你都三十好几了,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比起窝,"陈美华望向果园深处那些佝偻着腰除虫的老人,"我更看不得他们哭。"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赵建国蹲在信用社门口,手里的烟烧到了滤嘴都没察觉。信贷员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赵老板,您这果园抵押额度己经用完了..."
树荫下几个村民的议论声飘进耳朵:"听说了吗?赵知青要跑路...""早看出城里人靠不住...""俺家那入股的钱怕是要打水漂..."
赵建国掐灭烟头,突然起身走向村委会的大喇叭。电流的嗡鸣声后,他沙哑的嗓音传遍全村:"乡亲们,我是赵建国。果园确实遭了灾,但我赵建国要是跑一步,天打雷劈!"他深吸一口气,"愿意信我的,明天带上家伙来果园,咱们人工除虫!"
夕阳西下时,赵建国在果园深处发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李二叔领着全家老小,正用刷子一点点清理树上的蚜虫。老人看见他,讪讪地递来个布包:"建国啊,这是俺家的存款折...不多,就八百..."
夜幕降临,果园里却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几乎全村人都来了,有人举着煤油灯照明,有人端着脸盆接虫。小孩子们在树下跑来跑去,把捉到的蚜虫装进玻璃瓶。
陈美华背着药箱穿梭在人群中,不时提醒:"戴口罩!别用手碰眼睛!"她在赵建国身边蹲下,递上一杯褐色的药茶:"金银花泡的,防过敏。"
赵建国接过杯子,两人的手指在黑暗中短暂相触。他突然想起插队那年闹流感,自己也是这样,背着高烧的她连夜跑十里地去公社找药。
"美华,要是...要是这次挺不过去..."
"还记得山火那天吗?"陈美华打断他,指着果园中央那棵焦黑的老梨树——那是当年救火时的见证,"你说过,只要树根还在,春天就有希望。"
凌晨三点,最后一批村民回家了。赵建国独自躺在看果园的窝棚里,盘算着明天的除虫方案。窝棚的塑料布突然被掀开,陈美华端着个冒着热气的大茶缸钻进来。
"给你煮了面。"她头发上还沾着草屑,"趁热吃。"
茶缸里是简单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赵建国狼吞虎咽地吃着,突然咬到个硬物——一枚钥匙躺在碗底。
"县医院分了我间宿舍。"陈美华低头整理药箱,"要是...要是果园真没了,你就..."
窝棚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赵建国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箱。
箱子里是插队时的旧物:褪色的粮票、磨破的《毛选》、一本知青日记。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他们站在知青点门前,身后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
"美华,你看..."赵建国指着照片角落,那里隐约可见一棵小树苗,"这不就是现在果园里那棵老梨树?"
晨光微曦时,一阵引擎声惊醒了窝棚里的两人。赵建国冲出去,看见县农技站的小卡车停在果园门口,车身上贴着"科技下乡"的横幅。
技术员小刘跳下车,身后跟着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赵老板,听说您这儿闹虫灾?省农科所正好在这搞试点..."
赵建国愣在原地,首到陈美华掐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小卡车后厢里,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透气的纱网袋,每个里面都蠕动着成千上万只赤眼蜂。
"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小刘笑着展开一面锦旗,"您忘了?您是县里表彰的'知青创业标兵',这次是重点扶持对象!"
太阳完全升起时,第一批赤眼蜂被释放了。那些小精灵振翅飞向果林,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微光。村民们围在技术员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生物防治的细节。
李二叔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用放大镜观察叶片上的赤眼蜂:"这小东西...真能治住虫害?"
赵建国正想解释,突然听见陈美华的惊呼。果园边缘,那棵被山火烧焦的老梨树上,竟冒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