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栀子花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校园。苏婉清坐在文学院办公室的沙发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对面的李教授——学界赫赫有名的现代文学专家,正慢条斯理地翻看她的毕业论文。
"选题很有价值,《乡土文学中的女性叙事》..."李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资料翔实,观点新颖。苏同学,有没有考虑过继续深造?"
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尖锐起来,像是某种预警。苏婉清咽了咽口水:"我...我收到了县一中的任教邀请。"
"县一中?"李教授眉头皱成"川"字,"以你的学术潜力,留校读研才是正途。"他抽出一张推荐表,"今年刚好有个保送名额,我打算推荐你。"
表格上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痛了苏婉清的眼睛。她想起昨天接到的电话——县一中校长兴奋地告诉她,电视台报道后,县里特批了"人才引进"名额,可以解决编制和住房。
"还有,"李教授继续道,"《文学评论》主编对你的毕业论文很感兴趣,想约你谈谈发表的事。"
苏婉清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书包带子,那里装着另一份offer——省城重点中学的录用通知,待遇是县一中的三倍。三份机会像三条岔路,在她脚下延伸向不同的远方。
离开办公楼时,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林致远的消息:"农科所同意了我的项目计划,但要求常驻县城。省机械研究院也发来了邀请..."
苏婉清站在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洒在屏幕上,那些字句变得支离破碎。她慢慢打字:"李教授想推荐我保研。"
回复来得很快:"恭喜!这是好事。"
她盯着这两个感叹号看了很久,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电话接通后,背景音嘈杂,隐约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
"在车间?"她问。
"嗯,调试新一批播种机。"林致远的声音因信号不良时断时续,"你...打算接受保研吗?"
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下,擦过她的脸颊。苏婉清伸手接住:"不知道。县一中孩子们的诗集刚编到一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省研究院的项目...需要经常出差。"林致远突然说,"可能...没法常回县城。"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苏婉清的心湖。她想起实习结束那天,二丫抱着她哭得喘不上气:"老师,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吧?"而她摸着女孩的头发,轻轻点了点头。
"我...晚点再聊。"她匆匆挂断电话,眼眶发烫。
宿舍里,李梅正对着镜子试穿学位服。"回来得正好!"她兴奋地转身,"看看我的帽子戴正没?"发现苏婉清的表情后,她的笑容凝固了,"怎么了?保研不顺利?"
苏婉清摇摇头,把三份offer摊在床上。李梅倒吸一口气:"天啊!你这是甜蜜的烦恼!"她拿起省重点中学的通知,"这所学校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县一中答应给我开诗歌课..."
"拜托!"李梅翻了个白眼,"那种小地方,待三年你就废了。再说..."她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林致远不是要去省研究院吗?"
苏婉清没解释。她打开抽屉,取出一沓信——这两个月二丫每周都给她写信,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诗歌小组的近况:"马老师教我们写古体诗了""小胖的诗上了《少年文艺》"...最新一封是昨天收到的:"老师,校长说下学期要专门开个诗歌班,等你回来带..."
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诗歌小组的孩子们站在黑板报前,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满了星星。照片背面写着:"我们每天擦亮一颗星"。
与此同时,农科所的实验室里,林致远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两份合同发呆。省研究院的offer待遇优厚,项目前景广阔;县农科所的计划书则朴实无华,但最后一页附上了二十多户农民的联合签名——"请林技术员留下帮我们改良插秧机"。
老吴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瓶冰镇汽水。"咋样,定啦?"他瞥了眼屏幕,"要俺说,省城多好啊,大楼那么高,姑娘那么俊..."
"您当年为什么回来?"林致远突然问,"听说您年轻时在农科院干得不错。"
老吴的笑脸僵了一瞬,缺了门牙的嘴慢慢抿紧。他拧开汽水灌了一大口:"八七年发大水,俺家那十亩玉米全泡了。回来一看,乡亲们还在用俺爹那辈的老法子种地..."汽水瓶在他手中咯吱作响,"人哪,有时候就得认准一块地。"
桌上手机亮起,是省研究院王主任的信息:"小林,考虑得如何?明天最后期限了。"
林致远望向窗外——试验田里,几个农民正围着一台播种机指指点点,那是他设计的第三台样机,油漆己经斑驳脱落。远处,向阳县一中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仿佛看见苏婉清站在教室窗前,长发被夕阳染成金色。
傍晚,苏婉清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学校就业指导中心。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值班老师打着瞌睡。她轻手轻脚地翻看着往届毕业生的去向登记表——那些曾经同样面临抉择的学长学姐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翻到五年前的记录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张明远,省级优秀毕业生,放弃保研资格,选择去西部支教。备注栏里写着一行小字:"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团火"。
她正出神,手机突然震动。是周小芸发来的视频邀请。画面里的周小芸穿着练功服,背景是歌舞团排练厅。
"猜猜我在哪?"她把镜头一转,对准墙上的一张通知:关于周小芸同志申请调任县文化馆的批复。
"你...要回县城?"苏婉清瞪大了眼睛。
"团长说我疯了,"周小芸满不在乎地捋了捋头发,"但我觉得值得。省歌舞团不缺我一个,可县里那些孩子..."她突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我打算在向阳村办个舞蹈班,就用知青点的老房子。"
挂断视频,苏婉清的心跳得厉害。她打开通讯录,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县一中校长的电话。
"苏老师!正想找你呢!"校长的声音洪亮如钟,"咱们的诗歌班批下来了,就等你回来主持!二丫这孩子天天往我办公室跑,问你什么时候到岗..."
挂掉电话,她又在通讯录里找到李教授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窗外,夕阳将云层染成绚烂的橘红色,像打翻的颜料盘。
最终,她打开微信,给林致远发了一条消息:"有空吗?我想去看看二丫。"
县城的夏夜比省城安静许多,星光也更明亮。苏婉清和林致远并肩走在县一中的操场上,远处教学楼还有几盏灯亮着,是高三的晚自习。
"我拒绝了保研。"苏婉清突然说。
林致远的脚步顿了一下:"因为那些孩子?"
"因为他们需要我。"她轻声纠正,"就像...我需要他们一样。"
月光下,林致远的侧脸线条格外分明。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省研究院的项目...我推荐了师弟去。"
苏婉清猛地转头看他。
"老吴说得对,"他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人有时候就得认准一块地。"
操场边的双杠上,两人并肩坐下,就像实习时常做的那样。远处传来二丫的声音——她果然又在值班室写作业。看见他们,女孩飞奔过来,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
"老师!林叔叔!"她兴奋地挥舞着一个笔记本,"我的诗被《儿童文学》选中了!马老师说可以集结出小册子!"
笔记本扉页上贴着一张便签纸,是马组长工整的字迹:"苏老师,您回来主持诗歌班的话,我申请当助教。"
夜风拂过三人的脸庞,带着栀子花的甜香。苏婉清接过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
《未来的样子》
大人们总爱问,
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颗星星,
不用最亮,
只要能在某个人的夜空里,
一首闪烁。
林致远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二丫狡黠地眨眨眼,假装没看见,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其实..."林致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我画了个新设计。"
那是张草图,一台多功能农用机的雏形,旁边密密麻麻记满了参数。最下方写着一行小字:"献给向阳村的土地和人们"。
苏婉清小心地抚过那些线条,仿佛能触摸到其中蕴含的汗水与期待。"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看到二丫那首《播种机》开始。"林致远的声音很轻,"你说得对,有些地方...需要我们。"
远处,值班室的灯熄灭了,二丫蹦跳着跑出来,怀里抱着书包。"老师!校长说教职工宿舍给你留了一间,窗台正对着操场,晚上能看到星星!"
苏婉清和林致远相视一笑。那一刻,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都化作了夜风中的花香。三条岔路在脚下渐渐清晰,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那条通往星光的方向——因为那里有等待他们的孩子,有需要改良的土地,有未完待续的故事。
二丫不知何时又跑远了,在操场中央转着圈,裙摆飞扬如绽放的花。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恍若当年在舞台上起舞的周小芸。苏婉清突然明白,教育的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像星星点亮星星,像火把传递火把,像一首永不完结的诗,在代代相传中愈发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