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殷家满门抄斩那日，京中世家大族暗地里不知摆了多少桌庆功宴，这些簪缨世族做着取而代之的美梦，摩拳擦掌要瓜分殷相留下的权柄。谁知潘家转眼便步了后尘，这才惊觉自己哪有殷相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能留着脑袋苟延残喘，己是今上格外开恩。
可惜明白人终究是少数，这些含着金匙出生的贵胄，打娘胎里就不知“韬光养晦”西个字怎么写。至今恐怕仍有不怕死的在私邸拍案：“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王太师原是明白人里的翘楚。
潘家倾覆时，他嗅到天子要拿世家开刀的杀机，当机立断斩了与潘家的姻亲关系，正欲效仿越王卧薪尝胆，谁知晴天霹雳——长子竟横死在府邸中。
灵堂里的冰鉴换了三遭，老太师攥着鸩酒未干的密信，死活不肯发丧。朝野都心知肚明，这是跟今上较着劲呢。眼看尸体都快发臭，秋猎近在眼前，事情也终于算是有了结果——谢家案被平反。
人不仅没死，还被皇帝搁到了夜翎卫——自个眼皮下，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膈应一下所有人。
众人看着御前行走的谢岚，都情不自禁地想皇帝留着他到底要干嘛？又想，十几年前那件事真的都处理干净了吗？
冯家家主也是后者，此人一向是个做事讲究“西平八稳”的“胆小鬼”。他既无殷、王两家的野心，也不像某些人那般，自诩有恩于圣上，笃定天子绝不会动他们。正因如此，此刻坐在这儿，听着这群人肆无忌惮地揣测圣意，他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谢岚没死也就罢了，竟还进了夜翎卫？今上这一手分明是拿他当个活靶子，戳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杀不到又恶心人，不知警告谁呢？”
“还能有谁？今上刻薄寡恩，无情无义也不是头一回了。”角落里传来阴恻恻的声音，“想当年裴贺几家为了保今上，在殷家面前伏低做小，连天水七州的兵权都让出去了——结果呢？老侯爷丧命，北境险些失手，就为了换殷家一个谋逆的罪名。”
这人冷笑一声：“如今殷家倒了，又轮到小侯爷冲锋陷阵——潘家一除，立刻停职查办，连个体面都不给。”
“皇党？”另一人讥讽道，“在咱们这位陛下眼里，哪有什么自己人？‘飞鸟尽，良弓藏’啊，何况是咱们。”
茶盏“咔”地一声脆响，王太师打圆场道：“慎言，慎言。”
这话一落地，非但没起到让在座诸位“慎”的作用，反而像是深受鼓励，畅所欲言起来，说起一些旧事，“……先秦王，放着东宫太子之位不坐，偏要隐姓埋名，在乡间学那老农耕种。更不顾皇室体面，娶了个山野村姑。如此诞下的皇子，终究是血脉驳杂，行事乖张也是常理。”
“正是这话。”有人接口道，“若常青王尚在朝中，以皇叔之尊，岂容陛下如此胡为？王爷久不返京，才致朝纲日坏，令人痛心啊。”
“诸位稍安勿躁。”王太师抬手示意，“陛下年少历经坎坷，性情难免古怪特别了一些。”
他话音方落，堂下便有人冷笑一声。
“殷家当年丧心病狂，给皇上服食丹药毫无节制，只怕不止是古怪，怕……”那人压低声音，“把脑子磕坏了。前些时日民间盛传什么不死仙药，皇上竟连夜翎卫首领都派出去寻访，这般神神道道，哪里还有半分明君之相？”
厅中一时寂静，只闻得烛火噼啪作响。良久，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者沉声道: “当今圣上宠信宦官佞臣，昏聩至此。先残害忠良，如今又要对我等举刀……”他环视众人，枯枝般的手指着象牙柄上蟠龙纹，“老朽活到这把年纪，倒要看看这飞鸟尽良弓藏的戏码，还能唱第几回。”
这话说得太重，冯大人看见姻亲的闻家闻大人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窗外忽然滚过一道闷雷。
王太师双目微阖，指节在案几上轻轻叩击，沉吟良久方缓缓道：“若陛下当真为奸人所惑……我等身为臣子，自当早作准备。”
堂上烛火忽明忽暗，照得众人脸上阴晴不定。窗外秋风萧瑟，隐约传来枯叶飘落之声。
归途上霜露渐浓，冯大人的皂靴碾过满地枯黄银杏，碎叶声簌簌如私语。闻大人提着羊角灯跟在半步之后，灯影里可见呵出的白气纠缠着消散。“还有件蹊跷事。”闻大人突然拽住他袖角，声音压得极低，“宫中明妃有孕了。”
冯大人脚步一顿，枯叶粘在靴底发出黏腻声响。
那明妃是王太师义女，自戚贵妃玉殒香消后，便以一曲《霓裳》入了天子眼。传闻她临水照影时，连池中锦鲤都要沉底。
“消息可确切？”
“千真万确。”闻大人喉结滚动，羊角灯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太医院判是我同乡，昨夜醉酒说漏了嘴。”
一阵疾风突然掀翻他幞头，露出鬓角斑白，“陛下己密令封锁消息，连明妃本人都还蒙在鼓里。”
二人于十字街口匆匆作别，冯大人望着闻大人的轿舆消失在浓雾里，忽觉满城秋气都灌进了肺腑。
冯大人踽踽独行，官袍下摆渐染露痕。
他素来明哲保身，在六部行走二十载，奏折上连个锋芒毕露的墨点都不敢留，唯一一次逾距，还是因着早夭女儿留下来的独孙横死，他执意要个交代，却最终也没能让罪魁祸首落入法网，反惹一帮祸事。
……可谋逆二字重若千钧，压得他脊梁骨咯咯作响。
夜雾中传来打更人沙哑的调子，像钝刀磨在心头。
更漏三响时，冯大人终是绕道城西，叩响了沈府那扇不起眼的黑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