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剧痛如同被厚重的棉絮包裹,变得沉闷而遥远,只剩下无处不在的麻木和一种灵魂被不断拉扯的眩晕感。
耳边是持续不断的轰鸣,像是遥远的潮汐,又像是自己血液在头颅里奔流的回响。
沈砚舟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寒冷刺骨,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只有心脏还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撞击着。
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右肩胛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那痛楚并不尖锐,却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啃噬着残存的意识。
就在这无边的沉沦中,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混沌。
是光。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但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摇曳的光晕刺入眼帘,模糊而朦胧。光影晃动中,一张清冷如雪的面容占据了视野的核心。
姜晚璃,她的脸离得很近,近到他甚至能看清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几缕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额角的乌发。
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得如同寒潭深水。
此刻正微微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眼神专注到了极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双手正在进行的动作。
沈砚舟的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越过她线条优美的下颌、白皙的脖颈……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就在他赤裸的、肌肉虬结的胸膛上方,紧邻着右肩胛的位置!一支沾染着暗红血污的乌黑弩箭,正被一只稳定得可怕的手牢牢握住箭杆!
而另一只同样沾满血污的手,正握着一柄寒光闪闪、薄如柳叶的细长弯刀!
刀尖,正精准地抵在箭簇刺入皮肉的边缘!那冰冷的金属锋芒,距离他跳动的血脉,不过毫厘!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沈砚舟混沌的意识被这近在咫尺的致命锋刃彻底惊醒!她想做什么?!取箭?!在他意识不清的时候?!
“别动。”
姜晚璃的声音骤然响起,清泠泠的,不带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刀尖与皮肉接触的那一点,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麻沸散的效力快过了。不想疼死,就咬住这个。”
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淡淡木质清香的、被卷成筒状的粗布卷,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沈砚舟的嘴里!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医者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强硬。
沈砚舟闷哼一声,牙齿下意识地咬紧了布卷。浓烈的屈辱感和被完全掌控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
他堂堂靖王,竟被一个女人如此对待!他想挣扎,想怒吼,想一把拧断这女人的脖子!
然而,身体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得无法动弹,只有左臂传来微弱的麻木感,而右肩胛深处那被柳叶刀尖抵住的钝痛,正随着意识的清醒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
就在这时,姜晚璃握着柳叶刀的手,动了!
那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与稳定!薄如蝉翼的刀锋,如同灵蛇般沿着箭簇刺入皮肉的边缘,极其细微却又极其迅捷地划开一道弧线!
刀锋切开皮肉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传入沈砚舟的耳中,却如同惊雷!
“嘶——!”
剧痛!远超之前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神经最深处!即使嘴里死死咬着布卷,沈砚舟依旧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嘶!
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混入口中布卷的咸腥味里。他魁梧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的刺激下贲张隆起,青筋在脖颈和手臂上狰狞地凸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在血肉中游走、切割!那感觉无比清晰,无比恐怖!
他想看清她在做什么,但视野却被她专注的侧脸和那柄该死的柳叶刀占据!
“唔…呃……”
痛苦的闷哼无法抑制地从紧咬的布卷缝隙中溢出。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全身。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只能任由那冰冷的刀刃在血肉中翻搅!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就在这剧痛和屈辱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比之前所有的雷声都要狂暴!整个简陋的棚子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撼动,剧烈地摇晃起来!顶棚的油毡被狂风彻底撕裂,冰冷的暴雨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支撑棚子的几根腐朽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泥水混合着断裂的草屑、破碎的瓦片,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保护王爷——!”
“搜!给老子一寸寸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棚子里面!快!”
无数道粗野狂暴的吼声,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铠甲兵刃的撞击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风雨的喧嚣!
刺目的火光透过棚顶的破洞和破碎的柴门缝隙,疯狂地涌了进来,将棚内摇曳的油灯光芒彻底压制!火光跳跃,映照出棚外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地狱里涌出的鬼卒!
王府侍卫!而且是大队人马!他们竟然在这种时候,以如此蛮横的方式找到了这里!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姜晚璃的动作瞬间停滞!柳叶刀的刀尖还停留在沈砚舟肩胛的血肉之中!她猛地抬头,清冷的眸子望向被火光映亮的棚门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此刻也染上了一层凝重。
沈砚舟同样被这雷霆般的变故惊动!剧痛和屈辱被强烈的危机感瞬间压下!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棚门方向,眼底翻涌起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暴戾!这群该死的废物!早不来晚不来!
“砰!哗啦——!”
本就摇摇欲坠的柴门,在数只穿着厚重军靴的大脚猛踹下,如同纸糊般彻底碎裂开来!木屑纷飞!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刺鼻的火把烟气,裹挟着十几个浑身湿透、杀气腾腾的王府侍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凶猛地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豹头环眼,身披玄色铁甲,甲叶上雨水淋漓。正是靖王府侍卫统领,雷豹!
他一冲入棚内,浓眉倒竖,铜铃般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视,目光掠过地上两具黑衣尸体时微微一凝,随即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猛地钉在了角落土墙边、浑身浴血、被一个素衣女子持刀相对的沈砚舟身上!
“王爷——!!!”
雷豹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那吼声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焚心蚀骨的暴怒!他身后的侍卫们更是瞬间炸开了锅,兵刃出鞘的铿锵声响成一片!
“大胆妖女!竟敢谋害王爷!”
“拿下她!碎尸万段!”
“保护王爷!”
十几柄明晃晃的腰刀瞬间指向了姜晚璃!冰冷的杀气混合着侍卫们狂暴的怒吼,如同实质的惊涛骇浪,瞬间将狭小的药棚彻底淹没!
火光跳跃,刀光闪烁,映照着侍卫们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也映照着姜晚璃瞬间被逼到绝境的清冷身影!
雷豹一步踏前,沉重的铁靴踏在泥泞的血水中,溅起一片污秽。
他死死盯着姜晚璃还停留在沈砚舟肩胛伤口处的柳叶刀,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认得那把刀!就是这女人药箱里那些令人胆寒的凶器之一!
“妖女!放开王爷!否则老子将你千刀万剐!”
雷豹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落下。他身后的侍卫如同饿狼般缓缓逼近,刀尖距离姜晚璃的后背己不足三尺!浓烈的杀机将她牢牢锁定!
姜晚璃握着柳叶刀的手依旧稳定,但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清冷的眸光扫过眼前这群杀气腾腾的侍卫,最后落在暴怒如狂的雷豹脸上。
她没有解释,也无需解释。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
“呃…咳……”
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威压的咳嗽声,突然从姜晚璃身前响起。
靠墙瘫坐的沈砚舟,不知何时竟又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布满血丝、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冷冷地扫过冲进来的侍卫,最后定格在雷豹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指,竟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抓住了姜晚璃还握着柳叶刀的手腕!
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带着濒死的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骨子里的命令意味!
他沾满血污的手指冰冷而粘腻,死死扣住姜晚璃的手腕,力道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不容置疑的禁锢!
那不是一个伤者的抓握,更像是一头重伤垂死的凶兽,在意识混沌之际,用最后的力量死死攫住了他认为最重要的猎物或……救命稻草。
姜晚璃清冷的眸光骤然一凝!手腕处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那微弱却执拗的力道,让她握着柳叶刀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低头,迎上沈砚舟那双勉强睁开、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那眼底翻涌的痛苦、虚弱、濒死的浑浊之下,却依旧燃烧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与不容抗拒的命令——别动!别让他们动你!
这无声的、濒死的命令,比雷豹那雷霆般的咆哮更让姜晚璃心神震动。
“王爷!”
雷豹看到沈砚舟竟然抓住了那妖女的手腕,更是惊怒交加,以为王爷是拼死反抗,怒吼道:“王爷坚持住!末将这就宰了这妖女救您!”
他手中沉重的腰刀己然举起,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周围的侍卫也齐声怒吼,刀尖再次逼近!
“住…手…”
一声嘶哑到几乎无法分辨、却带着劈开惊涛骇浪般威压的低吼,猛地从沈砚舟紧咬布卷的齿缝间挤出!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雷豹和所有侍卫的头顶!
雷豹高举的腰刀猛地僵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靠在墙边、气若游丝却眼神冰冷如刀的沈砚舟。
“王…王爷?”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在…救…本王…”
沈砚舟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心颤的虚弱,但那眼神中的威压却如同实质的冰山,死死压向雷豹!
“谁…敢…动…她…死…” 最后那个“死”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冻结灵魂的森冷。
棚内死寂一片。只有外面狂暴的风雨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侍卫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
王爷…在说什么?这妖女…在救他?这怎么可能?!她手里还拿着刀抵在王爷伤口上!
雷豹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着,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沈砚舟肩胛处那支狰狞的弩箭和姜晚璃手中染血的柳叶刀,又看看王爷那只死死抓住女人手腕、沾满污血的手……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但王爷那濒死却依旧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烙印般刻在他骨子里。
“退…下…”
沈砚舟的喘息更加急促,眼神开始涣散,抓住姜晚璃手腕的力道也在迅速流逝,但他依旧死死盯着雷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复道:“守…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扰…”
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抓住姜晚璃手腕的手彻底滑落,垂在身侧。
那双布满血丝、戾气翻涌的眼睛,终于缓缓合上,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王爷——!”
雷豹发出一声悲吼,猛地单膝跪地。他看着再次陷入昏迷、气息奄奄的王爷,又看看那个依旧握着染血柳叶刀、神色清冷的女人。
脸上的表情如同打翻了染缸,惊疑、愤怒、担忧、恐惧……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挣扎。
“统领!这妖女……” 旁边一个侍卫焦急地低吼。
“闭嘴!”
雷豹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铜铃眼狠狠瞪了那侍卫一眼,眼神凶戾得如同要吃人。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死死盯着姜晚璃,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但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屈从:
“退!都给我退出去!守住所有出口!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违令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虽然满心疑虑和愤怒,但在雷豹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无人敢违抗。
他们狠狠地瞪了姜晚璃一眼,如同瞪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脚步沉重地退出了摇摇欲坠的棚子,将破碎的门口守住。
棚内瞬间空荡了许多,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刺鼻的血腥,以及摇曳的火光透过破洞投下的、如同鬼爪般晃动扭曲的光影。
雷豹最后一个退出。他站在破碎的门口,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堵住了大半光线。
他没有再看姜晚璃,布满血丝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昏迷不醒的沈砚舟,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你最好…”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真的在救王爷。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姜晚璃的脖颈之上。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棚内,如同一尊沉默而充满煞气的门神,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唯一的入口。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厚重的铁甲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棚内重新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姜晚璃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残留的、那冰冷粘腻的血污指痕。又抬眼看向门口雷豹那如同磐石般堵住光线的、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眼前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却依旧散发着无形威压的男人脸上。
清冷的眸光深处,一丝极淡的涟漪无声荡开。
她没有丝毫犹豫,沾着血污的手再次稳稳地握紧了那柄寒光凛凛的柳叶刀。刀尖,重新精准地抵在了沈砚舟肩胛处那被划开皮肉的箭伤边缘。
橘黄摇曳的火光,映亮了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和那柄即将剖开当朝靖王血肉的、冰冷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