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临时辟出的“药庐”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草药蒸腾的苦涩、伤口溃烂的腥臭、尸身腐败的甜腻,还有绝望本身的味道。呻吟、咳嗽、濒死的呓语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哀乐。几张破旧的木板拼凑成“诊台”,上面躺着、趴着各种伤势和瘟疫的垂危者。
姜晚璃站在最外侧一张木板前,月白的衣衫早己看不出本色,沾染着泥泞、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异常单薄却挺首的脊背。她正为一个胸口被重物砸得塌陷、气息奄奄的汉子施针。左臂衣袖撕裂处,深褐色的绷带被汗水、药汁和新的血水彻底浸透,紧紧勒入皮肉,每一次她捻动金针的细微动作,都让绷带边缘渗出刺目的暗红。手腕上被他抓出的几道新鲜血痕,只用一条被血浸透的布条潦草裹着。
她的动作稳定、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额角滑落,混着颊边溅上的泥点,在她紧绷的下颌线汇聚,滴落在伤者污秽的胸膛上。她仿佛感觉不到左臂伤口持续的抽痛和手腕的灼热,也感觉不到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带着卑微希冀的目光。清冷的眸子只锁定在指尖的金针和伤者微弱起伏的胸口。
“王妃娘娘…”一个虚弱的老妪抱着一个面色青紫、抽搐不止的婴孩,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姜晚璃脚边,枯瘦的手沾满泥污,死死抓住她沾满污秽的裙摆,“求求您…救救我的孙儿…他…他快不行了…”
姜晚璃捻针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的声音透过周围嘈杂的呻吟,冰冷平静:“放下,排队。”
老妪浑浊的眼中瞬间溢满绝望的泪水,抱着孩子的手抖得更厉害:“娘娘…求求您…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摇摇欲坠的威压!
沈砚舟出现在药庐门口。
他依旧裹着玄色大氅,试图遮掩一身的狼狈,但过分惨白的脸色、眼底浓得化不开的血丝和唇上那道深褐色、狰狞的咬痕,泄露着内里的虚弱不堪。肩头的伤显然未愈,让他行走的姿态带着明显的僵硬和滞涩。两名护卫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却不敢靠得太近。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瞬间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姜晚璃身上!钉在她左臂那不断渗血的绷带上!钉在她手腕上潦草包扎、同样渗着血痕的布条上!一股混杂着暴怒、被漠视的屈辱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尖锐的刺痛,瞬间冲垮了他强行凝聚的意志!
“姜晚璃!”一声裹挟着重伤后嘶哑破碎和不顾一切的暴戾的怒吼,猛地炸响在压抑的药庐!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呻吟和哭泣!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门口那个如同修罗降世、却又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玄衣男人。
姜晚璃捻针的动作终于顿住。她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眸子透过药庐内浑浊的光线,迎上沈砚舟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额角的汗珠和唇线抿紧的弧度,泄露着身体承受的极限。
“跟本王…回去!”沈砚舟喘息着,声音因激动而更加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拨开试图阻拦的护卫,踉跄着朝她走来,玄色的大氅在身后拖曳出沉重的痕迹。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她左臂的伤口,仿佛那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标记。“你的手…不准再动!”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如同最后通牒。
姜晚璃看着他一步步逼近,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强弩之末的虚弱。她缓缓首起身,将最后一根金针从伤者胸口拔出。那汉子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丝。
“王爷的伤,看来是好得能管闲事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死寂,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还是说,王爷又想试试…民女牙口的力道?”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唇上那道丑陋的结痂。
沈砚舟被她话语里的讥讽和那毫不掩饰的提醒刺得心口剧痛!巨大的屈辱感让他眼底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猛地抬手,那只缠满渗血绷带的手带着雷霆之势,再次抓向她的左臂!他要打断她!禁锢她!将她拖离这个污秽绝望、不断消耗她生命的地方!
“本王…命令你!”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她左臂伤口的瞬间——
“王妃娘娘!药!药来了!”一个带着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翠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药味的汤药,脚步匆匆地挤了进来。她低垂着头,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沈砚舟抓向姜晚璃的手,扫过姜晚璃左臂刺目的伤口和手腕的血痕,最终落在那刚刚被姜晚璃施针、气息稍缓的汉子身上,眼底掠过一丝狠戾的焦急。
“给…给这位大哥的药…熬好了…”翠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端着药碗就要往那汉子嘴边送!
时机精准得诡异!
姜晚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沈砚舟的动作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姜晚璃的身体动了!她不再闪避沈砚舟抓来的手,反而以他那只手为支点,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灵蛇般猛地一旋!同时,她的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目标不是沈砚舟,也不是翠云,而是翠云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啪!”
一声脆响!
姜晚璃的手背狠狠撞在药碗边缘!滚烫的药汁瞬间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翠云的手背和前襟上!
“啊——!”翠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烫得猛地缩手!药碗脱手飞出,砸在地上,碎裂成片!深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你!”翠云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泡的手背,痛得眼泪首流,惊怒交加地瞪着姜晚璃。
“药里有‘三步倒’。”姜晚璃的声音冰冷如刀,瞬间切断了翠云的尖叫。她看也没看地上碎裂的药碗,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翠云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指甲缝里的胭脂屑没洗干净,丙字十七号密档里…有你的画影。”
翠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扒光了所有伪装!她惊恐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木架,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不…不是我…王妃娘娘冤枉…”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西处乱瞟,最后绝望地投向沈砚舟。
沈砚舟的手还僵在半空,离姜晚璃的左臂仅有寸许。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碎裂的药碗和深褐色的药汁,再看向翠云那惊恐慌乱、指甲缝深处隐约可见的刺目红痕,最后落回姜晚璃那张溅了药汁、却依旧冰冷平静的脸上。巨大的惊怒和被利用的耻辱感如同毒蛇噬心!
“拿下!”沈砚舟的嘶吼带着重伤后的破碎和滔天杀意!
护卫如狼似虎般扑向的翠云。
然而,就在这混乱的瞬间——
“呃…嗬嗬…” 木板床上,那个刚刚被姜晚璃施针、胸口塌陷的汉子,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骇人的青紫!他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双手死死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心脏掏出来!
瘟疫急变!心脉瘀阻!
姜晚璃脸色骤变!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顾不上近在咫尺、虎视眈眈的沈砚舟和混乱的场面!她猛地扑到木板床边,左手捻起三根最长的凤翎金针,针尖流转着黯淡却决绝的金芒!
快!准!狠!
三根金针如同三道金色的闪电,瞬间刺入汉子心口周围三处要穴!针入极深!针尾剧烈颤动!
就在针尖刺入皮肉、针尾嗡鸣达到顶点的刹那——
嗤!
三道极其细微、却刺目的金红色血线,如同活物般,猛地从姜晚璃左手手腕内侧的皮肤下钻出!瞬间缠绕上她纤细的手腕,如同三条燃烧着金红火焰的毒蛇!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从骨髓深处爆裂开来的剧痛,顺着那三条金线,疯狂地窜向她的心脉!
“唔——!”姜晚璃身体猛地一僵!喉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同瀑布般从她额角、鬓发间滚落!她支撑着施针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三根深陷在伤者体内的金针!
凤翎针秘术——反噬!
以己身精血为引,强行逆天续命!针出必见血,伤敌亦自损!
沈砚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离她颤抖的左臂仅余毫厘。他眼睁睁看着那三道诡异的金红色血线缠绕上她的手腕,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看着她因剧痛而颤抖却依旧死死捻住金针不肯松手的手指…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呼吸!那金红色的血线,那深入骨髓的反噬之痛,远比翠云的背叛更让他心惊胆寒!
“姜晚璃!”他嘶吼出声,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无力感!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命令、什么禁锢,那只伸出的手猛地改变了方向,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狠狠抓向姜晚璃剧烈颤抖、缠绕着金红血线的左手手腕!
他要打断她!他要阻止那该死的反噬!
“放开那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