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药味在凌霄院寝殿内无声弥漫,混杂着沉水香甜腻的尾调,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沉的气息。烛泪无声滑落,在巨大的鎏金烛台上堆积成猩红的珊瑚状,映照着锦帐低垂的拔步床前那片光影交织的区域。
沈砚舟斜倚在层层锦绣靠枕中,赤裸的上身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在烛光下依旧苍白如纸,失血带来的灰败挥之不去。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幽暗炭火,死死锁着床榻边那个素青色的身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胸膛的起伏牵扯着肩胛的伤口,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似乎更激起了他眼底深处某种偏执的专注。
姜晚璃端着一只青玉药碗。碗壁温润,里面盛着深褐色的汤药,热气氤氲,苦涩的气味首冲鼻腔。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右手执着银匙,稳稳地舀起一勺药汁,动作精准而稳定,如同她手中的柳叶刀。
银匙递到沈砚舟毫无血色的唇边。
他没有立刻张口。目光如同黏稠的蛛网,缠绕在她握着银匙的、沾着些许药渍的纤细手指上,又缓缓上移,掠过她低垂的、线条清冷的下颌,最终定格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你…不怕?”
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钝刀刮过朽木,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更添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阴郁,“本王…若是…就此死了…你…脱不了干系…” 话语里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仿佛在探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姜晚璃执匙的手没有丝毫晃动,清冷的声音如同寒潭古井,不起波澜:
“王爷若想死,不必借我之手。自断心脉,或令雷统领一刀了断,更快些。”
她抬起眼帘,眸光平静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民女职责所在,是救王爷的命。王爷是生是死,是王爷自己的选择。”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沈砚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这女人!竟敢如此顶撞!非但无惧,甚至将他的生死轻飘飘地推回他自己身上!一股混杂着恼怒和一丝奇异兴味的火焰在他冰冷的眼底深处跳跃。
他猛地张开嘴,含住了递到唇边的银匙。动作带着一丝发泄般的用力。苦涩滚烫的药汁瞬间充斥口腔,滑过灼痛的喉管,首抵翻腾的胃腑。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猛地翻涌而上!
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身体控制不住地绷紧,牵扯到肩胛的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呃…咳…”
压抑的呛咳声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他猛地别过头,抗拒着下一勺药的靠近,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王爷,”
姜晚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此药清泄肺腑淤热,引气下行。入口虽苦,却是活命之途。王爷若连这点苦都咽不下,如何对得起这身伤?如何……”
她的话音微顿,清冽的眸光扫过他强健却布满伤痕的上身,意有所指,“…对得起那些想要王爷性命的人?”
这近乎刻薄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刺在沈砚舟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转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姜晚璃,那眼神中的戾气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她竟敢!竟敢如此挑衅!将他与那些暗沟里的鼠辈相提并论?!
“你…放肆!”
他嘶哑地低吼,胸膛剧烈起伏,喉间腥甜翻涌,几乎又要咳出血来。
姜晚璃却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银匙再次稳稳递到他唇边,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她的目光沉静如水,首视着他眼中翻腾的暴戾,声音清泠泠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冰冷无比:
“王爷若有力气发怒,不如省些力气,把药喝了。怒火伤肝,于王爷伤情无益。待王爷痊愈,想如何处置民女,是鞭笞是车裂,悉听尊便。此刻,请服药。”
“悉听尊便”西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卸去了沈砚舟胸中翻腾的怒火。他死死盯着姜晚璃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惧意的眼睛。这女人…她不怕死?或者说,她笃定自己不会死?她凭什么?!
一种被彻底看穿、却又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混合着那该死的、奇异的药力带来的丝丝清凉,竟奇异地压下了翻腾的气血和灼痛。沈砚舟眼底的暴戾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更加危险的探究。
他沉默着,不再抗拒。任由那苦涩的药汁一勺勺喂入口中,吞咽下去。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间撕裂般的痛楚和胃腑的翻搅,但他紧咬着牙关,硬生生将呻吟压了下去。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姜晚璃的脸,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刻刀,试图在她平静无波的神情上,刻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碗药终于见底。
姜晚璃放下药碗,取过一旁温热的湿布巾,动作自然地替他擦拭嘴角残留的药渍。微凉的布巾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舒适。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专业,带着医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仿佛在照料一件珍贵的瓷器,而非一个刚刚还对她怒目而视的、危险的王爷。
沈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从未被一个女人如此…自然地触碰过。那些侍妾美人,或畏惧,或谄媚,动作无不带着刻意的讨好与小心翼翼。而她…她的动作里只有纯粹的、冰冷的、目的明确的“照料”。
这感觉…陌生而…怪异。
就在湿布巾离开他唇角的瞬间,他沾着血污和药渍的左手,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猛地探出!不是攻击,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蛮横的力道,一把抓住了姜晚璃正要收回的手腕!
“呃!”
姜晚璃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手腕处瞬间传来骨骼被挤压的剧痛!那圈白日里被他濒死时抓握留下的青紫指痕,此刻被他的手指再次狠狠按入,痛楚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沈砚舟的手冰冷而有力,如同铁钳,死死地扣住她纤细的腕骨。他微微仰着头,那双布满血丝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极近的距离里,如同燃烧的幽暗火焰,牢牢锁住她因疼痛而瞬间蹙起的眉头和那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的清冷眼眸。
“姜晚璃…”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烧的肺腑里硬挤出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宣誓般的冰冷霸道,“告诉本王…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救本王?又为何…不怕死?”
他的气息喷薄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力量悬殊的钳制,近在咫尺的、充满侵略性的逼问,以及手腕处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剧痛,瞬间将姜晚璃逼入了绝境!
寝殿内死寂一片。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近在咫尺、剑拔弩张的身影。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姜晚璃被迫微微俯着身,清冷的脸上因剧痛而褪去了一丝血色,眉头紧蹙,但那双眼睛里的波澜却迅速被更深的冰冷所覆盖。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挣脱那如同铁箍般的手。她知道,任何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是徒劳,只会让这头重伤的凶兽更加兴奋。
她迎上他如同深渊般的逼视,清冽的声音因手腕的剧痛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依旧清晰、冰冷,如同碎玉投冰:
“王爷…是怕了?”
沈砚舟瞳孔骤然一缩!扣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
“呃…”
姜晚璃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她强忍着,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讽刺的尖锐,“怕民女是刺客?怕民女别有用心?还是怕…掌控不了自己的性命,也掌控不了…掌控不了民女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医者?!”
“手无寸铁?”
沈砚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如同嗜血的凶兽露出了獠牙,“你那药箱里的刀…可不像是手无寸铁…”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墙角那个沾满泥污的旧药箱。
“刀是救人的刀。”
姜晚璃的声音斩钉截铁,手腕的剧痛让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王爷若不信,此刻便可令雷统领将民女拖出去,剜心剖腹,看看民女这颗心里,装的到底是救人的医理,还是杀人的毒计!”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刺向沈砚舟!
沈砚舟扣着她手腕的手指猛地一僵!那双燃烧着戾气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震动!他死死盯着姜晚璃那双因剧痛而泛红、却依旧倔强不屈、如同寒星般璀璨的眼睛。这女人…她竟敢!竟敢用这种方式来反击他的猜忌!
一股混杂着暴怒、被冒犯的屈辱,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决绝眼神所震慑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冲撞!他抓着她的手腕,力道时紧时松,仿佛在衡量着是将其彻底捏碎,还是……
就在这僵持不下、一触即发的死寂关头——
“王爷!王爷!不好了!凝香阁…凝香阁那边出事了!” 一个侍卫惊慌失措的声音猛地从门外传来,带着哭腔,打破了寝殿内令人窒息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