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煤油焦臭味灌入鼻腔,方蓉趴在码头木箱的阴影里,耳畔还残留着爆炸的轰鸣。她摸索着发烫的砖墙起身,掌心黏腻的触感让呼吸一滞——是半凝固的血,沿着墙缝蜿蜒成诡异的藤蔓图案。
"周探长!"她压低声音呼喊,回应的只有海浪拍打堤岸的闷响。三米开外的沥青地面上,周立仁的警帽静静躺着,帽檐被烧焦的痕迹形似鹰爪。方蓉蹲身查看时,发现帽内衬里夹着张泛潮的船票,日期赫然是明天正午,目的地香港。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方蓉闪身躲进废弃的驳船。月光穿透船板的裂缝,在她脸上划出苍白的伤痕。当视线适应黑暗后,她看见船舱底部结着层暗红色盐霜——是经年累月的血迹。
"...第三具了..."沙哑的交谈声混在潮声中飘来,"...手脚都绑着船锚..."
方蓉屏息贴近船板缝隙。两个码头工人正用竹杠打捞着什么,麻绳绷紧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浮出水面的尸体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右手无名指缺失的伤口处,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这细节像根银针首刺太阳穴。方蓉猛然想起教会医院里,昏迷的受害者同样缺失了无名指——伤口切面平整,是专业外科手法所致。而此刻浮尸的断指处,筋肉如烂棉絮般支棱着,分明是生生扯断的。
"动作快!天亮前要送到猴屿。"穿胶皮雨衣的男人低声呵斥,方蓉认出这是洋行对面裁缝铺的学徒。当尸体被翻过来时,她险些惊呼出声——死者胸口的船锚刺青正在渗血,新鲜的伤口里嵌着半枚镀金纽扣。
方蓉摸向自己袖袋,那枚从榕树下找到的纽扣不翼而飞。冷汗顺着脊椎滑落,她突然意识到爆炸时周立仁扑向火场的姿势,像极了要抢夺什么证物。
尸体即将被装进麻袋时,学徒突然割开死者裤管。月光照亮小腿上的刺青:三足蟾蜍含着铜钱,这是"十八大哥"中林滚的标志。方蓉摸出钢笔电筒,镜片反光在船板上投出光斑的瞬间,码头上响起枪栓声。
"谁在那!"
子弹穿透船板的木屑飞溅,方蓉翻身滚入船舱角落。腐臭的海水漫过脚踝,她摸到个硬物——半截锈蚀的怀表,表盖内照片上的女子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眉眼与林太太如出一辙。
当探照灯扫过驳船的刹那,方蓉潜入腥咸的海水。身后传来重物落水声,麻袋里的尸体正在缓缓下沉。她扯开绳结的瞬间,指尖触到尸体怀中的油纸包,里面是张浸透血水的货单:"...腊月廿三,猴屿东侧礁洞,三百箱云土...经手人林..."
肺部的空气即将耗尽时,方蓉被潮水推上防波堤。她趴在湿冷的条石上剧烈咳嗽,手中紧攥的怀表链子嵌进掌心。表盘停在十一点零六分,正是爆炸发生的时间。
警笛声由远及近,方蓉闪身躲进堆满渔网的板房。昏黄的煤油灯下,她展开油纸包里的货单,血水晕染的字迹间,突然显出一行用明矾水写的暗语:"子时三刻,验货人戴金丝眼镜。"
湿透的旗袍贴在身上,寒意渗入骨髓。方蓉注意到货单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与教会医院病房发现的半张信纸完全吻合——那是今晨她悄悄从受害者枕下取得的。
"方小姐?"
周立仁的声音在板房外响起,沙哑得可怕。方蓉迅速将货单塞进渔网,转身时却撞见镜中倒影:自己左肩有道新鲜的抓痕,皮肉间沾着靛蓝色颗粒——正是爆炸现场裁缝铺泼出的洗笔水颜色。
"我在这。"她故意碰倒铁桶,看着周立仁踉跄冲进门。他的警服左袖被烧穿,的小臂上,船锚刺青正在渗血。
"您受伤了。"方蓉递上手帕,目光扫过刺青边缘的皮肤——新鲜的文身还未完全结痂,绝不会超过三天。
周立仁仓促遮掩伤口:"缉私队正在搜捕纵火犯,我送您去安全屋。"他转身时,后腰露出半截枪柄——不是制式警枪,而是黑市常见的毛瑟C96。
去往安全屋的黄包车上,方蓉佯装昏睡,指尖悄悄摸索坐垫缝隙。在弹簧夹层间,她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怀表缺失的齿轮部件,边缘刻着"瑞蚨祥庚申年制"。
车夫突然急转,方蓉撞进周立仁怀中。这个角度恰好让她看见他耳后褪色的疤痕,形状像极了船锚的尖钩。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1919年瑞蚨祥火灾的幸存者证词里,提到纵火犯耳后有锚形疤痕。
安全屋是栋临海石屋,窗棂上结着盐霜。周立仁点燃煤油灯时,方蓉注意到壁炉边缘的划痕——五道一组,像是某种计数符号。最下方的刻痕旁,留着半枚带血的指纹。
"这里原是海关缉私队的哨所。"周立仁沏茶的手微微发抖,"三年前废弃后..."
茶杯底部的茶渍形成奇异的漩涡,方蓉突然按住他手腕:"周探长去过猴屿灯塔吗?"
瓷杯应声碎裂。周立仁蹲身收拾碎片时,后颈露出串暗红色疹子——接触新鲜海洛因的过敏症状。
暴雨突至时,方蓉借口如厕潜入地下室。霉味中混着熟悉的苦杏仁味,她的手电筒照亮墙角铁笼,里面散落着带倒刺的麻绳和半盒火柴。火柴盒上的logo让她瞳孔收缩:是教会医院停尸间专用的硫磺火柴。
当光束扫过天花板,方蓉险些惊叫出声。密密麻麻的照片用图钉固定,全是不同角度的担水巷27号,拍摄时间显示从案发前三个月就开始了。最中央的照片里,昏迷的受害者被抬上救护车,而背景中榕树下的阴影里,分明站着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暴雨声中传来铁门开启的吱呀声。方蓉闪身躲进储物柜,透过缝隙看见周立仁正用镊子夹起根长发——在煤油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与案发现场发现的一致。
"...终究还是找到了..."他对着照片喃喃自语,突然将整瓶煤油泼向照片墙。火光亮起的刹那,方蓉看见他左手小指戴着枚玉扳指,内侧刻着"滚"字。
热浪扑面而来时,方蓉撞开储物柜夺门而出。周立仁在火幕后的笑声癫狂如鬼魅:"方小姐,您不该碰那个怀表!"
她在暴雨中狂奔,怀表齿轮划破掌心。浪涛声里混着汽笛长鸣,那艘本该明天启航的渡轮,此刻正在浓雾中缓缓离港。甲板上的男人举起望远镜,镜片反光掠过金丝眼镜的轮廓。
警署验尸房内,老法医的镊子夹起死者指甲里的黑色颗粒:"像是船用锅炉的煤渣,但掺了硫磺。"
方蓉将样本置于显微镜下,载玻片上的颗粒突然爆出蓝色火花。她猛地想起教会医院里,受害者病床栏杆上同样的灼痕。
"这是掺了锌粉的助燃剂。"老法医的烟斗在颤抖,"只有英国格拉斯哥的货船会用这种配方..."
话音未落,验尸房的门被撞开。周立仁举着搜查令,眼底泛着不正常的血丝:"有人举报方小姐私藏证物。"
当警员撬开方蓉的勘察箱时,那个装着榕树泥土的玻璃瓶正在散发荧光。周立仁的瞳孔突然放大——泥土间混着半片金丝眼镜框,边缘刻着编号"XVIII"。
暴雨拍打着停尸房的彩绘玻璃,方蓉被反扣在解剖台前。她盯着死者胸口的船锚刺青,突然发现刺青末端藏着串数字:36.5,118.1。
"这是经纬度..."她无声翕动嘴唇,看着周立仁将证物袋里的怀表锁进保险柜。当他的背影没入走廊黑暗时,方蓉用鞋跟磕开解剖台暗格——里面藏着把沾满海盐的钥匙,齿痕与教会医院停尸间的锁完全吻合。
子时的更鼓穿透雨幕,方蓉在停尸间最里层的冰柜里,发现了浑身结霜的林太太。她左手无名指缺失的伤口处,缠着褪色的红绳,而僵硬的掌心里,攥着半张烧焦的货单:"...验货人戴金丝眼镜,持十八大哥亲赐扳指..."
冰柜内侧的抓痕里,嵌着枚翡翠碎屑——与林太太失踪的镯子材质相同。当方蓉用钥匙打开隔壁锁着的标本柜,成排的玻璃罐里漂浮着无名指,每根都系着褪色的红绳,像一串未寄出的血书。
暴风雨拍打着气窗,方蓉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周立仁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巨大的船锚,他的声音裹着咸腥的海风:"您不该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解剖刀寒光闪过时,方蓉翻身滚入停尸台下方。刀尖刺穿木板的瞬间,她看见周立仁的警徽在晃荡——背面刻着行小字:"林滚赠,民国廿五年腊月廿二。"
这个日期如惊雷炸响。方蓉摸向贴身口袋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照片背面,1919年的周立仁身边,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抚摸左手小指的玉扳指——那上面刻着的"滚"字,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