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8月12日,鹭海市被台风"黑寡妇"笼罩着。铅灰色的云层仿佛浸透了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连鹭江道上海关钟楼的尖顶都隐没在翻涌的乌云里。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砂砾,噼里啪啦砸在骑楼的彩色玻璃窗上,整条中山路的商铺都紧闭着铁闸,只有水仙路口"水仙客栈"的霓虹招牌还在暴雨中苟延残喘,时明时暗地闪烁着惨绿的光。
周立仁探长缩在福特汽车的车厢里,手指死死攥住皮箱把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每一下颠簸,都让他的胃袋跟着翻搅。雨水顺着车窗的缝隙渗进来,在他深灰色的中山装肩头洇开一片暗色。他能听见驾驶座上老马粗重的喘息声,像是被台风扯碎的呼救。
"探长,这鬼天气..."车轮突然陷进路面的水坑,车身猛地倾斜。周立仁额头撞在车的顶篷上,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他摸出怀表就着闪电的冷光瞥了一眼——凌晨三点西十七分。报案电话里沙哑的男声又在耳畔炸响:"死人啦!三楼的姑娘被人糟蹋了!"
水仙客栈的雕花铜门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周立仁刚跨进大堂,就看见老板林国富瘫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里的白铜水烟筒抖得筛糠似的。猩红地毯吸饱了雨水,在周立仁脚下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什么时候发现的?"周立仁摘下湿透的礼帽,水珠顺着鬓角滑进衣领。他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南洋风情的油画,画中穿纱笼的正用油彩描绘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林国富的喉结上下滚动:"西、西点钟,值夜的阿芳听见踹门声..."话音未落,楼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所有人同时抬头,只见三楼走廊的阴影里,有个戴礼帽的身影一闪而过。
"站住!"周立仁的皮鞋在柚木楼梯上踏出闷响。狂风从敞开的走廊窗灌进来,掀翻了他手里的电筒。那一瞬间的光晕里,他看见302室的雕花门板歪斜地耷拉着,铜锁像被野兽撕咬过般扭曲变形。
血腥味。
这是周立仁冲进房间时的第一感受。那不是普通伤口的铁锈味,而是混合着雨水霉腐的、令人作呕的甜腥。他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满地狼藉:翻倒的藤编衣架挂着撕裂的蕾丝衬裙,梳妆台的玻璃裂成蛛网,胭脂盒里的朱砂红泼溅在墙纸上,像极了凝固的血滴。
"把煤油灯点上!"周立仁的声音有些发颤。随着灯芯燃起的昏黄光晕,角落里蜷缩的人形逐渐清晰——曾珊珊赤裸的躯体如同被暴雨打落的白玉兰,以极不自然的姿势仰躺在血泊中。她的左腿诡异地向外翻折,脚踝上还系着条断开的金链子,坠着个莲花形状的玉坠。
新来的警员小王突然干呕着冲出门去。周立仁蹲下身时,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僵硬的咔嗒声。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淤痕:脖颈上深紫色的指印交错成环,锁骨处有半月形的抓伤,最触目惊心的是大腿内侧——三道平行的刀痕深深切入皮肉,翻卷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探长..."小李举着相机的手在发抖,"这、这像是..."
"别说话。"周立仁掏出放大镜。在尸体右手指缝里,几点暗红引起他的注意。那是种介于血痂与颜料之间的质地,凑近时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他突然想起曾家是做香料生意的,去年破获的那起鸦片走私案里,就有曾氏商行的货船。
煤油灯突然爆出个灯花。周立仁猛地回头,总觉得窗外晃过什么黑影。等他扑到窗前,只看见暴雨中的棕榈树张牙舞爪地摇曳,外墙的爬山虎被扯得七零八落,根本不像有人攀爬过的痕迹。
"窗户插销没锁。"小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立仁用帕子垫着手指去摸窗框,木料潮湿的触感让他皱眉——插销槽里积着薄薄的水膜,显然被打开过相当时间。他的电筒光顺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往下照,突然在窗台外侧发现几点晶亮的碎屑。
"取镊子来!"那些透明晶体卡在木纹缝隙里,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七彩光晕。周立仁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这让他想起三年前法租界的连环凶案,凶手总在现场留下水晶碎片...
突然,楼下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周立仁冲到走廊时,正看见林国富瘫坐在楼梯转角,面如死灰地指着大堂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幅南洋画像正诡异地斜挂着,画中人的右手不知被谁涂成了血红色,指尖正对着三楼的某个方位。
"探长!"小王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跑上来,封口处还沾着雨水,"在信箱里发现的,收件人是您。"
周立仁用刀片小心裁开信封。泛黄的宣纸上,有人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白莲开,冤魂来,水仙客栈尸成排。"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染开来,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是写字的人突然被扼住了喉咙。
"装神弄鬼。"周立仁冷笑一声,却感觉后颈汗毛首立。当他转身时,302室的门板突然在风中重重合上,震落了门楣上积着的雨水。有那么半秒钟,他仿佛听见门后传来女人吃吃的笑声。
现场取证持续到天光微明。当周立仁终于注意到床脚的泥印时,积水中己经浮起一层暗红的血沫。那是只41码的男式皮鞋印,前掌花纹特别深,像是穿着者曾用力蹬地。但最让他在意的是脚印边缘——几片半融化的冰晶黏在泥渍里,在八月的台风天显得格外吊诡。
"把这些送去化验。"周立仁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擦拭,镜片上还残留着雨水的咸涩。他的余光瞥见林国富正在大堂焚香,线香的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在曾珊珊的死亡画像前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