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海市警署的黄铜挂钟敲响十下时,方蓉正将最后一份验尸报告归档。樟木档案柜泛着淡淡药香,玻璃窗外梧桐新抽的嫩芽在春风里舒展,掩去了半月前那场命案的血腥气息。
"方小姐当真要回学堂?"李长林摘下警帽搁在柚木办公桌上,深褐制服难得熨得笔挺。他虎口的月牙疤被纱布包裹着,那是追捕马三时在码头货箱刮的伤。
方蓉将钢笔插回珐琅笔架,解剖室的白大褂下露出半截阴丹士林蓝布衫:"张教授的《法医昆虫学》讲义还等我整理。"她抬眼望向窗外修缮中的彩虹公寓,工匠正在给新漆的雕花铁门镶嵌彩玻璃,"倒是李警探该换块怀表链了。"
李长林下意识摸向胸前,镀银表链果然缺了颗铆钉——三天前在永丰银庄地下金库搏斗时被歹徒扯坏的。想到那个装满硝化甘油的保险箱,他后颈又泛起冷汗。当时若不是方蓉嗅出硫磺味,半个鹭海城怕是要化为废墟。
"这是结案报告副本。"他将牛皮纸袋推过桌面,封口火漆印着展翅雄鹰,"牛明对教唆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今早己移交检察厅。"
方蓉抽出文件的手指顿了顿。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泛潮的照片:年轻的牛玉芬抱着襁褓站在德济当铺门前,身旁戴翡翠义眼的男人手持烟杆——正是牛旺财常挂在嘴边那支湘妃竹烟具。
"张法医的认罪书说,当年牛旺财为吞没妹妹的嫁妆,将怀孕的牛玉芬锁在当铺地下室。"李长林点燃烟斗,青烟模糊了档案室斑驳的墙皮,"接生婆偷换死婴制造火灾假象,真正的孩子被马三养在码头棚户区......"
"就是陈淑贞。"方蓉轻叩照片边缘,那里有枚蛇形银簪的反光,"牛玉芬难产去世后,马三拿当票要挟牛旺财,却被他设计染上吗啡瘾。"她想起解剖室那摞泛黄的当票存根,民国十西年三月七日的票据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指印。
窗外忽然传来卖花女带泉州腔的闽南语,紫藤香气混着新鲜油墨味飘进来。方蓉展开今晨的《江声报》,社会版头条赫然登着:"法学才女方蓉协助警署破获连环案"。配图里她站在彩虹公寓前,手中放大镜折射着朝阳的金芒。
"淑贞姐的案子......"
"陈淑贞今早在医院醒了。"李长林从抽屉取出个锦盒,红绸包裹的翡翠镯子与牛玉芬遗物是一对,"她说要见你。"
仁济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春海棠的甜香。方蓉穿过爬满常春藤的长廊时,听见病房传出算珠碰撞的脆响。陈淑贞倚在鹅绒枕上,月白绸衫衬得脖颈处的纱布愈发刺目,指尖正拨弄着檀木算盘。
"你早知道我是牛家血脉。"她没抬头,翡翠镯子碰着床沿叮咚作响,"那夜在码头仓库,你是故意让我听见保险箱密码的。"
方蓉将锦盒放在雕花床头柜上,铜鎏金台灯照亮她手中的解剖报告:"牛旺财后脑的钝器伤呈现双重受力角度,说明凶手是个左撇子——而马三被捕时,右手虎口还留着握吗啡针筒的老茧。"
陈淑贞的算珠声戛然而止。窗外春雨忽然细密起来,打在玻璃上的声响像极了那夜在永丰银库听见的倒计时。
"张法医在停尸房给我看过阿宝的百日咳药方。"方蓉翻开报告某一页,泛黄的宣纸上"德济堂"的朱砂印己褪成暗褐色,"药方背面的算数草稿,笔迹和你在《继承法》试卷上的错题演算一模一样。"
一只灰斑鸠扑棱棱落在窗台,衔走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陈淑贞忽然轻笑出声,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手肘,露出小臂内侧淡褐色的胎记——正是牛家族谱里记载的月牙形印记。
"那夜在宿舍,你故意遗落翡翠发卡引我去解剖室。"她抓起锦盒里的镯子对着光,翡翠内部的棉絮纹竟隐约构成"214"的数字,"连李警探都不知道,牛家女眷的陪嫁首饰里都藏着密室密码。"
方蓉默然打开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照: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少女与梳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法学院牌匾下,手中《六法全书》被风掀开继承法篇章。这是案发前日陈淑贞硬拉她去拍的合影。
"今早律师来过。"陈淑贞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丝染红素绢,"牛家产业尽数捐作女子学堂基金,这是......咳咳......你该得的。"她将牛皮信封拍在锦盒上,火漆印是重绘的牛家家徽——断爪的貔貅改成了展翅的凤凰。
暮色漫进病房时,方蓉在法学院公告栏前驻足。嘉奖启事旁新贴了张募捐告示,陈淑贞的珍珠发卡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生们抱着课本匆匆走过,青石板路上紫藤花瓣与法律文书齐飞。
"方同学!"熟悉的嗓音惊飞了梧桐树上的灰鸽。方蓉转身看见陈淑贞抱着《刑事侦查学》跑来,月白旗袍下摆沾着实验室的硫磺粉,眼角的泪痣在余晖中泛着琥珀色柔光。
当她们的手指同时触到公告栏玻璃时,钟楼传来悠扬的报时声。方蓉望着彩虹公寓新换的彩色玻璃窗,忽然明白每个支离破碎的真相背后,都藏着亟待修补的人间。她将解剖刀形状的书签夹进讲义,朝着法医学实验室大步走去——那里有未写完的《民国刑事技术研究》,墨水瓶旁青铜罗盘静静躺着,盘面"乙亥年"的刻痕里还沾着跨越时空的微尘。